第一百五十八章
在皇後身邊,只覺得日子是山長水遠,安然自適。
因為明知道這個人會護著自己,而她偏偏又是天底下最富有權勢的人,所以分外有一種托庇的安全感,什麼風雨也不怕的那種。侍立在皇後身邊,看她彈琴、養花、寫字、畫畫,輕描淡寫地處置朝政,大事化無地操縱權術,會覺得每一天都是新奇的,而又全無畏懼。
夜茴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但平靜很快被打破了,就在回程的路上——
戰馬疾馳而來,帶著鎧甲的士兵手持軍令,一路暢行無阻地奔到皇後車駕前︰「奏報——奏報——」
綠珠撩開帳簾,詫異地看到傳令官旁邊緊跟著的大行令李息,他老人家氣喘吁吁,幾乎從馬上跌滾下來,皇後從馬車中探出身來扶住他︰「怎麼這麼恐慌?匈奴人打進長安了不成?」
「皇後娘娘,您還和老臣開玩笑!這種話怎麼能隨便出口?」李息笑也不是氣也不是,「真有大事!河西走廊的十萬匈奴士兵已經崩潰,渾邪王派人來和朝廷商談投降事宜!十萬人啊,渾邪王、休屠王的全部屬下!」
皇後秀麗的眉峰緩緩挑了起來︰「哦?消息確實嗎?」
「使者都已經進長安城了!」李息迅速爬上車駕,夜茴忙忙掩上車簾,車內幾名侍女都是斂聲屏氣,不敢出聲。
「他們預備怎麼投降?」皇後很顯然在思索。
「渾邪王說,他們預備于隴西關外繳械投降,讓出河西走廊上全部土地,要求朝廷給予全部人員妥善安置,親貴大臣均遷往長安居住,我方必須優厚善待。」李息語氣甚是急促。
「會擺明車馬地開出這種條件,看來是想到這邊來過好日子了。」皇後微笑,眼神卻是冷醒的,「只要他們肯投降,什麼樣的條件不能答應?除了封王。」
李息吸了口氣︰「您是說,此事可成?」
「不是可成,是必須成!」皇後語氣十分慎重,「從與匈奴人開戰以來,到目前為止斬首、俘虜的也不過近十萬人而已,這一次渾邪王投降非比小可。當然,他們目前的士兵沒有這麼多——估計也只有四五萬人,但加上其他臣屬妻妾,大概就有這個數目。這些人一旦拿下來,匈奴人敗相已現!」
李息默不作聲,眼神激烈地變換著,半晌試探性問道︰「若他們詐降……」
「所以,這次去主持投降儀式的人很關鍵。他必須見機行事,有控制大局的能力和除滅叛亂的勇氣,心智、計謀、武功,缺一不可。」
「而且這個人還必須有地位,否則匈奴人會覺得受到了慢待。」李息吞吞吐吐問道,「娘娘,您說……誰合適?」
空氣一瞬間是安靜的。
「你覺得誰好?」皇後轉動著手中的薄胎玉盞,低頭漫不經心地說。
「臣覺得,大將軍衛青既有威望、亦有聲名,足以擔當此任。」李息字斟句酌。
「哦。」皇後喝了一口茶,將玉盞擱下,夜茴忙忙的來接過,她依舊帶著那美麗而令人捉模不透的笑意,「是麼。」
「……」李息靜默片刻,問道,「娘娘覺得衛青不可?」
「看來衛青人緣兒不錯。」皇後不輕不重地說。此刻別說李息,就連夜茴心中都是咯 一聲。
李息道︰「那麼太尉大人——」
「韓嫣不行。」皇後道,「他做官還可以,做將軍就勉強。」
「……看來娘娘是早有人選了。」
皇後的手擱在膝頭,姿態十分閑適,但是黑色的眸子只讓人覺得深不見底。她說︰「霍去病。」
李息苦笑道︰「既然娘娘早有決斷,那臣自然並無異議。」
「等等。」皇後叫住他,「太皇太後還在、我還是太子妃的時候,我們就有交情。那時尚且能有話便講,如今老將軍卻拘束了嗎?」
「娘娘。」李息嘆氣,深深低頭,因馬車狹小不便作出跪拜的姿勢,「臣知道冠軍侯是您一手帶出來的,有了這樣的榮耀您便想讓他摘到手中。但臣妄言一句,衛青和陛下如今嫌隙已生,您若能借機把他拉過來,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冠軍侯……娘娘,您不知道吧,陛下與他可謂是君臣相得、互為知己,他們的感情可並不是假的。」
「前線大勝,冠軍侯的天才自然不容忽視,但陛下的全盤指揮、將帥之才難道就可以不算了?若他和霍將軍之間有一絲的不信任,那他們做不到這樣的配合無間。」
「臣並不是說讓您疏遠冠軍侯。但寵到極點就會恃寵生驕,任何關系,都要點到即止啊。」
可不是,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
或者通俗一點,情到濃時情轉薄。
既然是事業上的聯系,既然有利益上的糾葛,那麼最好不要摻雜進危險的男女關系,因為它太脆弱太多變太易逝。
回宮後,為迎降儀式而進行的準備持續了大半個月,為了布置出威武顯赫的場面,連長安城像樣的馬匹都找完了,其中的種種奢侈排場更是難以盡述——偏偏這數萬人的奔忙,只為了一個十九歲的少年霍去病。
誰說世上沒有幸運兒。
快出發的時候他最後一次來長樂宮︰「阿嬌,你不陪我一起?」
皇後背對著他。這長安城最 赫宮室的主人,她不染富貴塵埃,幾乎要臨風而去。她緩慢地說︰「你去吧,我不能陪你一輩子。這些事情你早就自己做得到,一直是我耽擱你。」
霍去病臉色極為難看。他忍著氣,幾乎是哀求地說︰「自從你生日之後一切都變了,我過來找你十次你九次不在,就算我做錯什麼,你總該給我個理由吧?啊?皇後娘娘。」
「你是在怪我?」
「不不不,我怎麼敢怪你。」霍去病笑,慘淡的。「本來就是我強求來的。陳嬌,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任你宰割。」
阿嬌變色,終于忍不住回過身來看他。霍去病眸子湛然,然而神色沉郁,下巴上還冒出一層青青胡茬,簡直像一個月之內老了五歲。阿嬌噗一聲笑出來,夜茴等侍女跟著嘻嘻哈哈。
「我都這麼慘了,還送上門來給你們取笑。」霍去病也笑,半帶憤然,「你說我還怪誰,自己沒出息到這種程度。」
夜茴在一旁竊笑︰將軍您還敢說自己沒出息,我看你太高桿是真的,博同情博憐惜得寸進尺是一把好手。看皇後這不就動搖了。當然,也是這次太危險,皇後對自家孩子放心不下。
要出門的時候夜茴勇敢地跟上去︰「娘娘,請帶上我服侍您。」
阿嬌和霍去病一齊訝異地看著她,夜茴立刻垂下頭吐露實情︰「這次渾邪王投降的事情太過重要,我想親眼看看,然後記錄下來。」
「好,有志向。」皇後一口答應,「不過記得跟緊我,那邊危險。」
霍去病冷淡地移開目光,夜茴知道他在怪她橫插一杠,更嫉妒她不費吹灰之力就達成所願。但有什麼辦法呢,皇後娘娘對女孩子就是寵,就是百依百順。
在軍營里,竇夜茴把全副武裝披掛上,試圖把自己打扮成小兵的樣子,霍去病在一旁嗤笑,皇後親自為她整整紅纓,含笑鼓勵︰「不錯,我們三小姐很英氣。」
「我不是三小姐。」夜茴自然而然地含嗔撒嬌,「娘娘,我是冠軍侯帳下親兵!」她瞥一眼霍去病,「就是不知道有人收不收。」
霍去病玩著馬鞭說︰「你去找趙破奴,讓他給你補個編制。」
竇夜茴高興得腳步都帶跳,走出去的時候隱隱听見冠軍侯在和皇後說︰「阿嬌你說,她是不是挺像咱們女兒。」
夜茴一踉蹌。
皇後很顯然也無語了,沒理會他。霍去病繼續道︰「就是老了點,丑了點。皇後娘娘,以後咱們的女兒肯定特別漂亮,你說是不是。」
你小子調戲誰呢。以及,你說誰老誰丑?夜茴氣憤。
皇後冷冰冰地說︰「你死心吧,我這輩子沒孩子。」
竇夜茴站在帳外仔細听。冠軍侯滿不在乎地說︰「哦,那也好,免得有人和我爭寵。阿嬌,我是你唯一重要的人吧。」
皇後說︰「你覺得呢?」
你覺得可能麼。
「我覺得是。」冠軍侯那無敵的自信真的可以征服全天下的,然而由于長得太帥、青春又無敵,所以只覺可愛不覺討厭。誰說年輕不佔便宜。
一看見夜茴,趙破奴是這麼個反應︰「你是將軍的小姨子?」
「什麼小姨子?」夜茴吃驚,「小姨子不是妻子的妹妹嗎?」
「是啊,沒錯啊。」趙破奴邊指揮士兵們為冠軍侯置辦下酒水飲食、衣物熱水等一系列精細的生活必備品,邊抽空和夜茴侃大山,「你不是那位嬌夫人的妹妹?」
夜茴倒吸一口涼氣︰「你知道……嬌夫人是誰?」
「她不就在里面?我當然知道。」趙破奴思忖著一個準確的描述語句,霍去病另一名親厚下屬湊近了,「咳,嬌夫人我知道,就是咱們將軍相好的!長得那叫一個國色天香,就跟傳說中和楚襄王相會的那什麼神女似的。」
「不止長得像巫山神女,行蹤也是一樣的捉模不定。隔一陣兒就出現了,隔一陣兒又失蹤了。」這位說話比較文縐縐,可能是個文書,「渺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就有這麼個味道。不過那魅力是沒話說,把我們將軍迷得神魂顛倒的。」
夜茴一陣暈眩。
皇後娘娘……太高不可攀了,在夜茴的感覺里,她永遠只能站在長樂宮的高台上,所有人哪怕跪下來用額頭踫踫她的鞋尖,都像是對她的一種褻瀆。她像是不可靠近的,哪怕有時候她允許人接近一下,那也是一種恩典,你該跪謝,再跪謝。
萬萬沒想到,在這幫霍去病的親信嘴巴里,她居然會這麼的煙火氣。
仿佛剝離了一切身份、一切尊貴、一切高度,只余下一個神秘的國色天香的女人。來歷不明、行蹤成謎,眷念著驃騎將軍,同時也被他眷念著。其他人懷疑者、猜度著,卻也暗暗贊嘆她的美貌——也只有膚淺的美貌。
沒什麼值得歌頌的。仿佛《關雎》中歌詠的淑女,存在的全部意義不過是讓君子去求她。
但卻親切而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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