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龍山陳村
陳維政的老家慶山縣離省城平南約兩百公里,離古宜市也有五十公里,是一個崇山間的谷地,谷地的一邊是龍山山脈,另一邊是慶山山脈。平南通往慶山縣城的二級公路經過龍山鄉,從龍山腳下經過,一棵巨大的龍眼樹下有個三岔路口,陳維政就在這里下的車。
通往老家的路並不比縣道小,而且是鋪裝得很好的水泥路面,這是前兩年縣上搞村村通工程的成績,這幾年,國家扶助農業,大搞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還是很有成效的。走了幾十幾百年的老泥路,一朝變成康莊大道,只要有良心的人都會由衷的謝謝政斧,謝謝政策。
縣道是沿著一條小河修建的,去陳村就得跨過這條小河,小河上有一座橋,一座清朝道光年間建的石拱橋,樣子與圖片上的趙州橋十分相似,只是沒有那座橋那麼久遠,那麼有名。石橋的結構也與趙州橋十分類似,長條的石塊人工鑿成契型,上大下小,條條相擠,越壓越實。橋面約四米寬,大青石橋面,平整光滑。橋是不準汽車通過的,在橋的上游不到十米的地方,建有一道滾水壩,壩面上就是載重貨車通行的路,水從壩面上漫過,在下方形成一個小小的人工瀑布,瀑布下,是夏天孩子們最好的嬉水天堂。
陳維政走上橋,目光還停留在瀑布中,仿佛又回想起孩童時代在瀑布下玩水的情景,腳步也不由慢了下來。
「維政!」有人叫,陳維政忙把自己的思絮從瀑布那邊拉回來,抬頭一看,跟自己打招呼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身材很高大,很健壯,一頭濃密的短發下是一對小眼楮,獅鼻闊口,短頜無須。一件迷彩T恤下面是一條墨綠色的舊西褲,腳上穿的是一雙塑料涼鞋。
陳維政認識他是三爺爺家的孫子,叫陳維來,當過幾年兵,退伍回鄉務農。村里看他當過兵,就讓他當了村里的治保主任。
「維來哥」。陳維政忙打招呼,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紅塔山,發了一只出去。
陳村的人都姓陳,除了娶來的和倒插門的。據說,在清初,清兵入關,圈地殺漢人,原籍泰東的陳家老祖舉家南遷,來到這里,與當地人通婚,慢慢繁衍出陳村這一支。
如今陳村最老一輩是傳字輩,也就是陳維政的爺爺輩,陳維政的爺爺陳傳喜排行第十五,屬于比較靠後。陳維來的爺爺排行老三,已死去多年,是陳傳喜的族兄,嚴格來說,陳維政與陳維來已經沒有太多血親,只是同宗而已。
「回來了!」陳維來接過煙,掏出一個兩塊錢的防風打火機點上火,關火後還下意識的擺一擺,試圖滅掉火機里那並不存在的火苗。
「回來了。」陳維政跟他並不太熟,又很多年不來往,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樣應答他。
「這是十五爺?」陳維來指著掛在陳維政脖子上的包袱里面的四方盒。
「是的,是我爺爺」陳維政低著頭。心中盤算,如果對方給老人家敬禮,自己應該怎麼辦。
「維政,有個規矩你知不知道?」陳維政一听對方並沒有給老人敬禮的意思,而是問自己懂不懂規矩,不由得好奇起來,眼楮一亮看著對方。
「什麼規矩?」
「死在外面的孤魂野鬼是不準進村的,你爺爺的骨灰盒子不準帶進去」陳維來再一次用手指指著骨灰盒說,「哦!」陳維政還真沒有想到這一點,一路上只是想回到村里就好辦,有親戚們幫忙,事情應該很簡單。誰知道,滿懷的希望還沒到村口就是當頭一棒!
「不讓進村是你個人的主意還是全村人的意見?」陳維政心頭有點火,壓低聲音問道。
「是我的主意也是村里的規矩」陳維來很嚴肅,也很認真。
「哦,知道了」陳維政沒有爭辯。轉身走回去,來到三岔路口,見有摩托車在兜客,陳維政知道再把骨灰盒子掛在胸前不太合適,從空間里拿出一個雙肩背包,把盒子放在背包里,再放上幾件衣物把背包弄得很豐滿,搭上摩托車向縣城而去。
縣城很近,十公里,摩托車不到二十分鐘就在一家花圈店門口停了下來。
陳維政知道上高中時,這家店是一個姓張的同學家開的,不知道有沒有換老板,很小心的問了一句︰「張老板在嗎?」
「在!」肯定的回答,隨著話落,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從花圈後面轉出來。陳維政一眼認出來這就是同學的父親,這是一個名聲很好的人,外號白事張,主要的業務就是幫人辦白事,吹打送葬,吃喝祭拜一條龍服務,平時做點花圈,賣點香燭,听說他的父輩還能幫人看陰宅號時辰,到他這一輩,這方面就沒再听說過了。
「張老板有點事想請幫忙一下」陳維政沒有去套同學的近乎,而是直接談的生意。
「你說」張老板是老江湖,一抬手,一支紅塔山遞了過來。
「我是龍山陳村的,我姓陳。」陳維政連忙自我介紹。
「呵呵,龍山陳村的都姓陳,你是哪家的?」張老板對上下幾十里估計都很熟悉。
「我爺爺是十五陳傳喜。我叫陳維政」
「我知道你,你爸叫陳寶國,零五年古嶺泥石流救人的烈士,你爸的大事是我幫辦的,你是我家得春的同學是不是?」張老板不知道是記姓太好還是生意太差,居然七八年前的事還記得這麼清楚。
「是。」陳維政回答︰「得春還好吧,有四年多沒見了,現在做什麼?」
「在鵬城打工,去年討了個老婆,過年回來就是一家三口了,小陳你呢?」張老板很自豪。
「我一直在讀書」陳維政不想再談這個問題,轉開話題。
「十五叔什麼時候過的?」
「去年。」
「去年?」
「怎麼過的?」
「在南城,他去看我,水土不服,病了,救不過來,就過了。」
「怎麼現在才辦事?」
「當時在那邊就火化了,我讀書,沒辦法回來,現在書讀完了,才回來辦事。」
張老板一邊問,一邊拿出一個記錄本,在上面寫著什麼,估計是第一手資料,看來這是一個辦事認真的人。
「想怎麼辦?」
「村里人不讓進村,就不打算大辦。反正下葬的地早定好,就在我女乃的旁邊。明天請幾個蘇維埃,拉幾百磚,水泥沙漿,砌好就行,過幾天碑刻好了,再裝碑放炮。」陳維政說得很簡單。蘇維埃是當地人對農民短工的稱呼,沒有任何政治色彩,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流行的稱呼,已經無從可考。
「不要村里人幫忙?」張老板覺得這種做法有點與眾不同,不太理解。
「不要,既然不讓進村,就不再麻煩他們。」
「行。那你要我做什麼?」
「請人、做工、買材料、香燭。砌磚、填土、刻碑、一條龍。我只管付錢」
「呵呵」張老板見陳維政說得很簡單,就問了一句「村里人不會索吧?」
「來祭拜歡迎,來搞事就請他陪葬。」陳維政說得更簡單。看來不讓他進村對他刺激不小。
「呵呵,沒那麼可怕,你不用通知家里其它人?」
「不用了,我爺就我爸一個兒子,我爸也就我一個兒子,去年我爺過時,只有在南城打工的寶慶叔去了一下,村里也沒有其它人去,不用管別人想什麼。」回想起去年爺爺過世時的情景,陳維政心頭不由得又是一陣犯酸。爺爺完全就是看到自己當時的樣子活活氣死的。陳維政不覺心里一陣絞痛。
「行,費用按實際結算。」張老板也很爽快。
「我先付兩千塊材料款,張叔你去做準備,我就在對面的水電賓館住,明天我們一起下去。」陳維政說完,掏出二十張人民幣,遞給張老板,轉身往水電賓館走去。
張老板看著離去的背影,拿著薄薄一疊人民幣輕輕拍著手心,總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小陳付錢付得相當爽快,兩千元人民幣完全不當回事,應該有錢。問題是這小家伙對村里人意見不小,如果明天與村里人發生什麼沖突,就耽誤事!想到這里,掏出手機,找到龍山陳村村委主任陳寶良的手機,打了過去。
很快,電話就打通了。
接電話的就是陳寶良本人,他跟張老板很熟悉,平時也經常在一起吹牛打屁。「白事張,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有什麼好事?」
「寶良老弟,有個事想問你一下,你們龍山陳村的族長還是你們家老爺子吧。」
「是啊!」
「十五爺陳傳喜跟你們近不近?」
「近。十五伯跟我老子是親兄弟,共爺女乃的。」
「那去年他在南城過世,你們沒有人去?」
「沒有,天那麼遠,哪有那麼多錢去,就在宗祠里設了靈牌,請人招了回魂,他又沒有後人了,獨獨一個孫仔還癲了。」
「癲了?」張老板奇怪了「不會吧,剛才他孫仔還在我這里,正常得很啊!」
「在你那里?在你那里做什麼」
「送他爺爺回來入土。」
「入土?入土不回村子,跑你那里做什麼,還真是有點癲!」
「他回了村,你們村的人不準他帶骨灰盒進村。」
「哪有這回事?不準進村那怎麼辦喪事,怎麼入祠堂,廢話!不準進家門的規矩是有的,怕給家里人帶來什麼不妥,這規矩你懂的啊!」陳寶良一听這話,也有點火大。
「可能是有人欺負後生家不懂事,還是想敲點好處!」張老板搞明白了,把自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那明天去葬山估計還會有人搞事,你最好告訴他們別搞事,今天听維政說,明天哪個敢搞事,直接打死陪葬。要是當真維政是你說的曾經癲過,有精神病史,那挨他打死還真是白打死。就算沒有人去搞事,這回辦事你們村里人堵路不讓進村,還不幫忙辦事,估計辦完這件事,他們這一支也就跟你們斷絕了,這事最好還是跟族長老叔商量商量看怎麼辦好。」
陳寶良打完這個電話,有點哭笑不得,十五伯在陳村已經是翻過去的一頁,他那個僅存的孫子听過年回來的陳寶慶說那是完全廢了,一天到晚只會沖人微笑,半句話都不會說。誰知道才半年過去,人家好了,還會回鄉葬祖了。
也不知道是哪個欺軟怕硬的家伙,把人給堵在村外不讓進村,這也確實有點做過頭,把人得罪很了,先把這個找出來,罵一餐再說。真要是惹火了那個神經病,發起神經來別說搞死一兩個,就是搞傷一兩個,那也麻煩。
至于斷不斷絕關系,那是無所謂的,十五伯這一支人丁那是相當的單薄,僅存的還是個精神病,估計這一支也就到頭了。
十五伯這人的人緣一直很好,去年在南城過世因為遠沒辦法去,可是在村里葬山估計還是有不少人來幫手的。要是族里不聞不問,那是要被人講閑話的。
想到這里,走出了村公所,先回家找老父親,商量一下明天怎麼辦。
村公所在陳村村頭,是陳氏宗祠的一個角落,相當于門房的位置,宗祠正門外是陳村的風水池,一個差不多兩畝的大塘,大塘的右首,有一棵千年老樟樹,樹冠很大,不僅蓋住了三分之一魚塘,還在另一邊蓋出了一個很大的廣場,這個廣場,就是陳村人自然的休閑廣場了,夏天夜里,月光從樟樹縫里撒下,斑斑駁駁,兒童的喧鬧和老人的香煙,再加上一大堆育齡婦女肆無忌憚的說笑聲,構成了這塊廣場生命的活力。村里辦大事,這塊廣場是當然的會議廳、餐廳。廣場一直延伸,延伸到宗祠最里的牆頭,正正方方,足足有三畝大小。前幾年,也不知道是那家的孩子弄回了一個足球,這里,又成了陳村孩子們的足球場。陳村人建房、種菜,從來不敢佔用這塊地,甚至連堆放建築材料都不敢。宗祠、池塘、老樹、廣場,在陳家人眼里,很神聖。
魚塘四周用青石圍出一道塘邊小道,這幾年,陳寶良用公中的錢,澆鑄了一些小水泥墩,拉上鐵鏈,做成圍欄,圍欄里還做了一些水泥桌凳,供人休息。這一舉措很得人心,特別是老一輩,每天在魚塘邊的大榕樹下水泥桌上打牌聊天,十分滿足,為首的就是陳寶良的父親族長十八爺陳傳平。
陳傳平听了陳寶良的一番陳述,沉默了半響,吐出兩個字「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