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為惡魔一族的嫡系王族,原可以不必步入妖僕之城。
但十年前雪夜。
父君仍是命人將我送走,他站在城門口時,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照顧好玖言。」
他經常提起這個名字。每次提起,我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被他丟出寢宮,或者關在地窖。
所以當他留下這句話離開,一個陌生女子牽起我的手之時,我滿心只剩荒蕪。
玖言,我早想,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他什麼。
一路往妖僕之城趕去,獨角獸拉著的馬車御空而行,我听到外遭有樹木折斷的聲音,頗為沉重,像是一種悲鳴。
透過車窗,我瞧見下方萬頃的森林覆著皚皚的白雪,一棵極為高大的喬木被人砍倒,三位氣喘吁吁的老者正費力的在樹木上綁著繩子,繩子的另一方纏在自己的肩上腰上。干瘦的身子幾乎要給那繩子勒斷一般,陷入厚重而破舊的冬襖之內。
因為並非年盛,老者們在綁好繩子之後,都靠在樹邊坐著,不住的喘息。
驅馬的女子見我上心,回過頭來給我解釋,「這里是歷山,歸屬嵐族境地,因為近兩年族長要在附近重修陵墓,所以召集走了這的年輕男子,只剩老者。而且大多的平民沒法習練魔法,也只能依托砍柴采藥為生的。」
我只是點了點頭,沉默。
當之前從未見過的現實擺在眼前的時候,才會想原來這個世界同自己想得並不一樣。我之前就從未想過,老者沒有因為輩分資歷的高崇而被好生侍奉在家,而是在冰雪嚴寒的天氣,在外做壯年人都會勉力的勞苦活。
仿佛一瞬間,被人丟進了另一個世界,比地窖更讓人心寒。
馬車不會停留,我靜靜的望著那三名老者休息一陣之後,復又爬起身,佝僂著背安排好了拉動樹木的位置,像是準備回家了。
但縱然保持著前進的姿勢,老者發力勉強的咬著牙,鼻息粗重,僵持了足足十幾秒,樹木仍是紋絲不動。
老者的身體幾乎是與地面成了三十度的傾斜,繩子嵌入蓬起的棉襖之中,我幾乎听得咬牙從喉嚨中滾出來的吼聲,仿佛施盡了所有的力氣。
一切靜滯之時,茂密的樹林中,悠悠緩緩走出來一個小小的人。
衣著素淨而貴氣,冷清的面容上還帶著幾道血痕,手邊拖著一只死後依舊咬合在傷口的小齒虎,一步步的往林外走去。
恰的繞過幾株樹木,走到了那三名老者的身後,巨大的圓木橫呈在地面,枝椏被削去後堆積在一邊,擋住了那女孩的去路。
駕車的女子啊了一聲,我以為她認出那女孩,沒想到她卻是道,「竟然是齒虎,那小女孩的手腕該是不保了。「
我看著女孩淡定的神色,有點不信道,」為什麼?「
女子好似驚訝我會開口,解釋起便詳細了些,」齒虎咬人是不撒口的,咬一口便是一口的血肉沒有。你別瞧那孩子沒流什麼血,指不定是封住了穴位,時間久了,手一樣會廢掉。「
听她這麼說,我的手腕竟也開始隱隱泛起疼來。再瞧那女孩,想她或許應該找那幾名老者求救,好端端的廢掉了一只手該多可惜。
但她沒有,反倒是站定在伏倒圓木之後,抬起並無受傷的一手,扶上圓木。
勒在老者身上的繩子頓時一松,圓木移動了幾分。
老者並沒有看到隱在比其身高還要粗壯的木材之後的女孩,還以為是自己同伴找到了何時的施力點,頓時臉色轉好了不少,開始拉動木材。
女孩就跟在老者身後一直走,不聲不響的,直到越過山丘,到了下坡的階段才停了腳步。
山下,便是老者居住的村落。
我見老者們依舊能自如的運走木材,松了一口氣,不知為什麼微微有些開心,忍不住的去瞧那個安靜冷然的女孩。
驅馬的女子也將車停在空中,面色沉凝,好似努力回想著什麼。
本是作為旁觀。在馬車準備再次驅動之時,那靜靜佇立在山丘之上的女孩卻忽而抬了頭,無悲無喜的眸光一眼落定在我的身上。
我感覺自己的心髒狠狠一縮,可女孩那冷清的容顏之上並無一絲情緒。僅僅一眼掃過,便是轉身,走入了叢林。
我不知道那是種怎樣的感覺,驚喜又或是淺淺的失望,因為她看過我一眼,也因為她的目光並沒有一刻的停滯。
然那一瞬的容顏印在我腦海,就像是烙印,無端深刻。
驅馬的女子兀自喃喃的道,」瞧她的模樣應該是個貴族,不過貴族怎麼會出手幫助平民呢。「
最終,到了妖僕之城。
我隨著一波我平時見所未見的,精靈或是惡魔族的平民孩子,一齊走進了一方鏡室。
執管大人說,那是可以預測最為契合主上名字的地方,就算是對我命運的決策。
我當時全無概念,懵懂的被人喚了進去,指尖被刀刃割破,鮮血滴落在鏡面。
仇哲執管當即便發出了一聲驚喜的嘆聲,我抬頭去看他,他便微笑著告訴我,「孩子,你竟然同汐然族長為同命,當真是好運氣的。」我恍恍惚惚的點頭,道了句謝。
他又問我,「想不想見見未來的主上?」
我其實是不敢拒絕他,因為他平常的表情都那樣可怖,所以乖乖點了點頭。依舊是不知所措的看著眼前的鏡像,一點一點的清晰起來,我看到一個著著貴氣素衣的女孩,匆匆的走過長廊,將身邊幾位侍女管事的關心忽略得頗為徹底。
但得轉身,望見亭中一人,眸色忽而靜滯一瞬,明明冷清的模樣眼角卻微微潤濕泛紅了,像是委屈的舉起那只受傷的手,哼哼道,「容塵,我好疼。」
心中突然狠狠一疼,我忍不住的上前一步,對她伸手時,鏡像卻突然散了。我怔怔睜著眼,呆在原地。
仇哲面色緩和,開口道,「你為汐然族長的同命妖僕,原本就有極大的優勢,如果能好生練習法術,興許以後……」
我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如此的急切,甚至沒有禮貌的打斷了仇哲的話語,膝蓋一彎便跪在了仇哲面前,「我曾听族中長老提及過仇哲大魔導,我知道這樣說很冒昧,請……請您收我為徒,我會向您好好學習魔法的。」
該是我的幸運,因為出生王族,仇哲不能拒絕我的請求。
而每年可見一次自己主上影像的日子,就是我一年之內唯一的節日,歡歡喜喜的去領來記憶球,自己窩在家里,反反復復的看上一整天。除了汐然,還有別人的,那些同我契合度較高的貴族們,但我從未看過他們的記憶球。
在我看來,我唯有一個主上。
我也能得到很多有關汐然主上的消息,是用元素石從執管身邊的侍從們那換來的。所以出任務就要出得尤其的勤,不然就沒有元素石了。
直到十三歲那前,我去領記憶球時,遇見了玖言。
看到他同樣的拿走了汐然的記憶球,有些在意便跟上去問了,「玖言,你被預定的主上是誰?」
我們說過幾次話,因為父君讓我多照顧他,所以我時不時的會去找他,不是出現在他面前,而是遠遠將他看著。但他著實很優秀,我沒什麼幫的上他的,而且他並不怎麼同旁人交流,就算和他說話,他也不過兩句簡單的回應。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認識我的,認識我這個哥哥。
他腳下步伐定了定,對我微微一笑,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風華絕代。但他緊接著說出來的話卻讓我從頭到腳都冷得透徹,他說。
「我與汐然族長,是為同命。」
喉中像被什麼哽著似的,我幾乎連一句話都道不出來。
而他的目光垂落,停留在我手中的記憶球上,面色驀然一白,霎時便失了血色。
他轉身走了,什麼都沒有說。我僵立在原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腦中一時涌上無數可怕的念頭。
最喪心病狂的一條,是現在就殺了他,殺了玖言,這樣我就能不害怕了,怕他搶了我的主上。
我知道他也是這樣想過的,因為他看我的最後一眼,眸中是分明的殺意。
但我畢竟沒有動手,因為我知道我並不能因此而恨他。只是愈發拼命的修煉,也再不去見玖言。
十八那年,我心懷忐忑的等到汐然會親臨的消息,竟忘記了平素的從容,慌忙失措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但等待之後,城門開啟,進來的只是幾位執管,古冥臉色陰沉的看著我,冷冷道,「汐然族長已經離開了。」
我許久沒有反應過來,未作言語。仇哲則一愣,「她選了,玖言?」
古冥點了點頭,便不再停留的進去城內了。
我就在原地呆站了七日,仿佛所有的希望瞬間寂滅。自從被父君丟棄,我唯一,唯一的所求不復存在。
玖言,我上輩子一定欠他很多。
仇哲道,還會有別的主上。
我想了想,召集了紫翎雲鷹,飛出了妖僕之城。
那是我一次忤逆了一切法度。
我只想再見汐然一面,然後存著對她的記憶,長眠于虛境。
因為我眼中的主上,只有那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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