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每個字說得都那麼動情,話里話外滿溢關切之情。
除了十二娘自己,沒人听得出她話里的真正意思,她在炫耀、示威,還有幸災樂禍。之所以沒有立刻對十二娘痛下殺手,是因為她昔日所存留的怨毒仇恨還沒完全發泄出來。
十二娘轉開眼淡淡道︰「人老色衰而已,十五妹你正青春年少,越發好看了。」
初初跟著唐相時,她也是這個年紀,花一般美麗,被那權傾朝野的男子寵著愛著,須臾片刻離不得身。她還記得那人濃長的眉,顧盼間和煦如春風的眼,溫存時款款的柔情。
然而也不過如此而已,三年,僅僅只有三年,她便被棄如敝履。
之前沒有任何征兆,他忽然就不要她,取她代之的是眼前這位嬌媚可人的十五妹。
他再不肯看她一眼,只叫她滾。
他說︰「滾,滾得遠遠的,再別讓我看到你。」
她甚至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也許根本就沒有錯,只是他厭倦了而已。
阿芙模模自己的臉頰,嬌笑︰「相爺也這麼說……哎,十二姐你這麼樣,相爺只怕更不喜歡,真可惜了。」
每句話都刺著她,堵著她,十二娘想,她這是存心的,存心要讓她難受。
「沒什麼可惜,相爺有你就夠了。」她輕輕道,到底還是忍不住反擊了一句,「十五妹這般伶俐乖巧,想來相爺再喜歡不過,又豈會再想著別人?」
阿芙聞言,烏黑的瞳子微微暗了暗,一轉眼便又笑顏如花,咯咯笑著︰「十二姐你可真會說話,不過相爺還真這麼說過,他說除了我再不會想著別人。」
「是麼?」十二娘略有些恍神,那個人會說這樣的話麼?
他跟她在一起那三年,可從過這樣的話。他只會怔怔望著她出神,被她發現,便極盡溫柔地一笑,喃喃喚一聲︰「阿瑤——」
「十二姐不相信?」
「我,相信。」十二娘靜靜看著她答。
「咦,十二姐你怎麼老坐在地上不起來?你……你的腿傷了?」阿芙一邊問,一邊緊盯著十二娘的臉,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
十二娘慘然笑笑,總歸是會被發現的,再掩飾也沒用。
「十二姐,你可真倒霉啊!」阿芙面上的關切之色到此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唇角揚起,只見滿眼的幸災樂禍,「臉壞了也就罷了,連腿都折了,日後成個跛子,哎喲,十二姐你可怎麼才好啊?」
「這便不勞十五妹費心了。《》」
「那怎麼成?」阿芙道,「再怎樣你也是我的十二姐,阿芙怎能讓你受這等委屈?」
說著話眼里有殺意一現而過,俯身便去按十二娘受傷的右腿。
十二娘揮臂,及時將她那只按下來的手擋在半空,同時間身子後挫,登時便朝後移開三尺開外地。阿芙被她這一擋,蹬蹬就往後退了兩步,幾乎不曾摔倒,一瞬那張天真如稚子的臉便黑了下來,竟有一股子說不出的陰狠之色。
「給我拿住她!」
二人終于撕破了臉。
幾個羽林衛上前,十二娘受傷在身,自知不是對手,只有听憑他們將她反扭住按在草叢中。
阿芙上前,一腳踩上十二娘右腿,使勁又踩了兩下,眼見十二娘痛得面無人色,心頭頓時大快,冷笑道︰「你以為相爺還會再要你是麼?呸,就死了這份心吧!自從你跟了那姓秦的,相爺就恨不得殺了你,還讓唐連在相爺面前邀功,你有什麼功勞?若不是我派人在蒼溪口圍堵你,你能順利跟了秦放歌?所有的功勞都是我的,你憑什麼邀功?」
「是你——」十二娘驀然抬頭,冷汗流下來,順著眼角流入眼中,澀澀地疼,她不由眯細眼,以期緩解那疼痛。她一向忍得,那點痛比起腿上的痛楚其實根本就不算什麼,但此刻卻格外難捱,她禁不住閉上眼,終是一嘆,「竟果然是你。」
「是我又怎樣?」
「這件事相爺知道?」
阿芙像是呆了下,踩著十二娘傷腿的那只腳不由自主便縮了回去,嘴上卻道︰「相爺當然知道……」她這話說得不那麼有底氣,頓了頓卻又道,「你以為相爺會因這件事罰我?十二姐現而今最好還是想想自己的好,還想去相爺跟前說我的不是?哼,就憑你放走秦放歌這一條罪你就該死,相爺他絕不會怪我的。」
這話的意思已很露骨,她要殺了她,這很容易,只要一聲令下就成。
十二娘苦笑,沒死在秦放歌手里,倒要死在這個小丫頭片子手中,想想還真不甘心。
她想的還是太簡單。
阿芙顯然不打算讓她這麼輕易地去死,明眸一轉,朝四圍的羽林衛笑道︰「各位辛苦了,這女人雖說年紀大了,卻還薄有姿色,便賞給你們好好享用一番如何?」
十二娘總算見識到什麼叫最毒婦人心,這小小年紀的女孩兒竟有這般狠毒的心腸,秦放歌說她狠毒,那是沒見識過更狠毒的。《》他若真听到阿芙說的這些話,只怕要望洋興嘆吧!
阿芙雖這般吩咐,羽林衛卻不敢真諜命,內中有個知情的道︰「阿芙姑娘,她曾是唐相的人,我們可不敢踫。」
「相爺早就不喜歡她了,踫便踫了,有什麼大不了?」
「雖說相爺不喜歡她,但她總歸是相爺的女人,阿芙姑娘這是要害我們啊?」羽林衛中又有人附和。
阿芙撇撇嘴嘀咕︰「沒用的東西,你們到底還是不是男人啊?」
「現在不是男人沒什麼,就怕日後給相爺知道,連命都保不住,那時可就連人都不是了。」
羽林衛們紛紛點頭,盡皆大笑。
阿芙臉上有點掛不住,道︰「算了算了,給我殺了她罷!」待有人拔刀上前,卻又將其止住,從袖中拔出把匕首走至十二娘身前,笑道,「等我在她臉上做個記號再殺。」
匕首帶著森冷的寒意慢慢貼上十二娘本就不堪入目的臉。
阿芙雖行事狠辣,對上十二娘那雙如古井般波瀾不驚的眸子,心里多少還是有些虛,眼光低下去避開她的目光,湊到她耳邊低低道︰「十二姐你也別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鋒利的刀尖往前一松,一滴血珠便滲了出來。
面上微微,十二娘閉上眼,等著更大的痛楚襲來,卻並沒有。羽林衛中忽有人驚呼︰「有火——火燒過來了!」
「哪來的火?」
「怎麼會忽然燒起來?」
羽林衛們被那忽如其來燒過來的大火弄得驚慌失措,持著弓箭紛紛後退。
火是從東面燒過來的,其時正在刮西風,沖天大火帶著滾滾濃煙順風嗶嗶啵啵一路燒來,霎時便成燎原之勢,宛若一條的火龍,朝著阿芙她們所在的這一帶咆哮而來。
阿芙眼望熊熊而來的火舌,由不住連連後退,口中喃喃道︰「天哪!」
一瞬間,所有羽林衛包括阿芙在內,均做鳥獸散。
十二娘只覺臉上一輕,雙臂已得解月兌,那兩個摁住她的羽林衛早跑開了去,眾人紛紛往那綠藤遮蔽的地道洞口跑去,邊跑邊喊︰「快,大家都往地道里撤。」
阿芙轉身跑了兩步,回頭看到火光里搖搖晃晃站起身的十二娘,忽然又沖了回來,抄起手里的匕首往十二娘身上便刺。
「我先殺了你再說。」她惡狠狠道。
斷了一條腿的人縱使身懷絕世武功也要變得笨拙,十二娘自也不例外,眼看利刃刺到,分明是要躲閃的,卻因腿傷不那麼靈便,以至只是微微側了。阿芙匕首所指的方向只稍稍一轉,就跟了上來。
十二娘只有揮臂擊擋。
便在這時,忽從齊腰深的草叢間跳出個人來,閃電般一閃而至,朝著阿芙便是一刀,正正砍在阿芙手中那把匕首上,勁力極大,頓時就將阿芙虎口震裂。阿芙大驚,向後一跤仰跌下去,幸而她夠機靈,半空翻一個身,方才沒摔倒。
那人趁此功夫已到十二娘身旁,攔腰將她橫抱而起,繞個圈子,竟朝大火燒來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是秦放歌。」阿芙霍然醒覺過來,迅速退到石門前,喝令,「快放箭射他!」
十二娘實在沒想到秦放歌竟會返回來救她,稍一愣怔間,便听秦放歌大喝︰「抱緊!」
說著話已騰身而起,足足縱上去一丈多高,踩著烈焰,騰雲踏霧般從火海里一躍而過。耳旁各種聲音交錯紛雜,風聲、枯草焚燒的嗶剝聲、還有箭矢劃破氣流所發出的尖銳呼嘯聲。
十二娘將臉埋在秦放歌胸口,敏銳地覺察到秦放歌的身子在半空中晃了一晃,跟著兩人便栽了下去。
萬幸他們已越過火海,火海這一邊是已被焚盡的大片荒草地。地上余溫猶存,觸手之處一片滾燙,空氣里彌漫著草木焚燒後的焦味,隱隱還有毛發被燒糊的焦臭味。
秦放歌單膝跪地,一手仍抱在十二娘腰間,低低喘了一聲,抱起她再度往前狂奔。
「秦爺受傷了?」她忍不住問。
「這點傷還要不了我的命。」
十二娘微微苦笑︰「其實秦爺不用來救我的。」
「你以為老子想救你,這大片的荒原,誰知道怎麼走才出的去?」秦放歌怒道。
原來是因為走不出去,才又回來找她。
「火是你放的?」
「嗯。」秦放歌氣喘吁吁地。
「就不怕燒死你?」十二娘這話里帶了幾分嘲弄。
「富貴險中求,老子這不是把你弄出來了?」
「多謝秦爺相救。」
「閉嘴,老子最恨你謝我。」
十二娘听話閉嘴,再不說一個字。
只是她不說話,秦放歌卻又要逼著她說。
「怎麼走?」他凶巴巴問。
十二娘眨眼看看他,欲語又止。
「問你話呢!」
「哦……」十二娘無奈,指指天空道,「看到北斗星了麼?跟著它一直往北走。」
「這麼簡單?」秦放歌懷疑地嘀咕。
「就這麼簡單。」十二娘真心實意地答他,看他越走越慢,便知他有些撐不住了,于是提議道,「秦爺不休息下麼?不然你放下我,火還沒燒完,追兵一時還到不了,我們可以慢慢往前走。」
「用不著,老子還沒那麼廢物。」
她越是客氣,秦放歌便越是執意不肯放下她。
這麼一直往前走,走了約莫半個時辰,還真走出了荒草地。
天色已有些發白,前方只見蒙蒙一片水域。
「這便是石鼓口?」
「嗯,這是阜臨江,秦爺有沒有看到前面埠頭附近那座石鼓?這名字便是由此得來的。」
秦放歌舉目四望,果見東北方向的水域旁立著座一丈來高的石鼓。
風吹來,將蘆葦蕩吹得時高時低,起伏不休,隱隱竟聞飄渺的笛音。
秦放歌頓住,將十二娘放下地,凝神听了會,問道︰「你听到笛聲沒有?」
十二娘道︰「好像是……十面埋伏。」
秦放歌心頭頓時一緊,一雙眼如寒冰般緊盯住十二娘許久,忽然揪住她衣領將她一把拎至近前,冷聲道︰「若有什麼異動,我立時便殺了你。」
十二娘唯有苦笑︰「十二的命是秦爺的,隨秦爺怎樣處置都行。」
秦放歌不置可否冷笑了聲,將她推至身前,緊握住廣寒刀,撥開齊人高的蘆葦,緩緩朝石鼓口而去。時候還早,江面上並不見一條船,埠頭上冷清的很,只挑台上背對他們坐著個青衣男子。
男子正橫笛吹奏,那十面埋伏的笛音便是由他那里來的。
十二娘望見那頎長背影,不由一愣,就見那男子緩緩轉過頭來,一張臉在晨霧里如明珠冰雪般耀眼奪目,叫人一眼便失了魂魄。她想,當初秦放歌便是被這樣傾倒的吧?
男子站起身,寬大衣袍在晨風中蹁躚翻飛,恍如天人一般。
「十二姐,秦爺……」他沖二人溫和一笑,笑顏燦若朝陽,幾可傾國,「唐連在此等候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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