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鬧,九公主拜師禮成。
巽雲真人收了徒弟,便樂呵呵地走了。臨走前囑咐,要收拾好行李,不日去往終南。
送走這尊大神,九公主隱約覺出點不對勁的地方。雖然父皇解釋得滴水不漏,但她還是有所不解。于是她差人去宮里其他各處搜集些新近軼聞。
如此一來,九公主大致了解了前因後果。
各國使節皆欲與大唐修好。最常見的法子即聯姻。宴上九公主露過一面後,縱有輕紗掩面,秀色也著實令人心生向往。何況容貌不重要,九公主這身份才讓人趨之若鶩。一些使節紛紛代國向唐皇求親,尤其是天竺王子,對九公主志在必得。
可九公主是唐皇最寵愛的女兒,如何會舍得讓其遠嫁?于是英明神武的陛下在麟德殿上頗為為難地說︰「朕近來微恙,九公主一片孝心,自請修道為朕祈福。朕雖不舍,也不忍駁了這孩子的一片心意……」
太子此刻也站出來,語帶自責︰「為父修行,寧舍塵緣。九妹妹孝心可昭日月,兒臣身為兄長卻與父皇分憂,實在慚愧……」
「兒臣慚愧!」一見太子帶頭,眾皇子齊聲附和。尤以六皇子李君汐聲音最大。平日里他與九公主極為親厚,自然不願九公主被當作政治籌碼和親遠嫁。
這事在當日自然就暫壓下了。
九公主幾乎可以想見她的父兄們一唱一和的樣子,定教使者們啞口無言。她不由有些同情使者們了。
再一細想,有些或許會知難而退,但別有所圖的就更不會輕易放手了。父皇不會舍得她,十之**會于宗室之中擇一適齡女子代替她遠嫁。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願,難道別家女子就願意麼?她不自詡高尚,只是將心比心罷了。看來得從源頭上解決此事。
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此詩道的正是長安城中最繁華的煙花之地——國色天香樓。
此處並非一般人可進。縱是貴族,言行有失也得被客氣請走。若是寒門子弟,頗具才名即可被奉為上賓。
樓中花魁沄歌姑娘更是艷重一時。
凌日王子精通音律,因而得沄歌青眼。
一壁苦苦求娶大唐公主,一壁沉溺于溫柔鄉。《》想來也非真心。
九公主便換作男裝,只見輕裘緩帶,俊美無儔,好一派清朗林下之風。她取了令牌悄悄出宮,來到國色天香樓。
門口的小廝雖瞧著她眼生,但看出此人氣度不凡,便不作阻攔。
她沒讓人跟著,只是狀似散漫地打量著四周。
一眼瞥見全樓視角最佳處。那人也落入視線中,金色的長發燦若旭日,一襲織錦華衣,高貴無比。距離稍遠,看不清相貌,然而那人氣勢已先奪人,那般光華赫赫,「凌日」之名倒是貼切。
如此惹眼麼?九公主淺笑,選了個不惹人注目,卻又可以讓凌日看見自己的位置。她不坐席間,而是輕撩下擺,施施然坐于窗台,執一管玉簫。
台中心有一美人,玉鬢花簇,華紗掩面,羅衣翩躚。
九公主置原有樂師曲音不顧,自奏曲調。
美人只略滯半步,竟隨簫音轉換了舞步。
那簫音並不氣勢迫人,反而像糅合了初雪的純淨與晴日的燦然,一齊于九霄之上嘆落,泯盡塵囂。樂師都不由自主地停下。
台上舞姿傾城。
眾人只當是樓里特意安排了這出,均嘆別出心裁。
惟有貴賓席上的凌日王子微眯起茶色眼眸。他把玩著手中的夜光杯,修長的指無意識地輕敲杯壁。
終于,他站起身,憑朱欄,隔簾望去。
透明奠光漫過窗欞,淡淡籠罩著那青衫如玉的少年。
他略低首,面容即為光影所遮,只能見那一截縴長潔白的頸項,在天光下有如上好羊脂玉般溫潤細膩。那是一種清絕之質,看似觸手即碎,卻自有傲骨。
凌日忽然有些移不開眼。
不期然間,那少年抬起臉,縴長白皙的指握簫,自淺櫻薄唇邊離開。
一曲終了。
然而,凌日眼中驚艷。仿佛夜雪新闌,月華初翻,那樣純淨的容顏,雕琢而已精致絕倫,溫雅如玉,柔澈似水。三千世界,頓作微塵。
但這失態也僅是一瞬。凌日不動聲色地又坐回去。《》
「這位公子,我家主人邀您一見。」一名僕從恭敬地對九公主說。
九公主啟唇一笑︰「不知貴主何人,在下不敢唐突。」
僕從被那樣的顏色晃了一下眼,立即又道︰「我家主人說,知音之人,何必拘束。」
九公主頷首贊同,又是莞爾︰「既然如此,煩請領路。」其實此刻她心中頗感自得,這招守株待兔,再加以退為進,用之甚妙啊……待回去向三哥、五哥好好宣揚一番,看他們還說不說自己傻。咳咳……進花樓這事就含糊過去吧,以免又得挨訓。
珠簾被挑起,九公主被請了進去。
她還是有幾分忐忑的,只是面上猶作鎮定淡然。
凌日抬眼掃了一下,便做了個請她坐的手勢。
她暗暗松了口氣。雖然晚宴上相距甚遠,她又輕紗掩面,但萬一認出不就不好了。不過看樣子,他應該沒認出來,畢竟她還是男裝打扮。于是,她微微一禮,落落大方地坐在他對面。
「方才是公子的簫聲?」凌日也不抬眼,只淡淡問道,傲意隱約。
九公主亦淺淺答曰︰「正是在下。一首小曲,不登大雅之堂。」在宴上不曾注意,他漢話說得流利。
凌日的眼光一掠而過,已將來人打量了個遍。一身裝扮並不華貴,但衣飾用料上乘,做工考究。「他」腰間又佩了一枚藍田美玉,鏤了個什麼字狀。再看其舉手投足間暗蘊大家之風,見之不俗。此人或許可交。
僕人為凌日注酒後,又將九公主面前的酒杯注了八分滿。
凌日握住杯身,問︰「不知公子高姓?」
「在下……李陵。」九公主靈機一動。
「國姓……那是天潢貴冑嘍?」
「哦……在下家族一脈屬皇室遠支,算不上這樣尊貴。」九公主面上淡淡解釋道,心底卻不住偷笑,自己胡扯的功夫見長啊。「還教您……」
「天竺,凌日。」凌日語氣平靜,透著與生俱來的高貴。
九公主心如明鏡,卻繼續裝傻。「莫您就是天竺王子?」
凌日頷首,又道︰「依本王看,本王比你痴長幾歲,不如兄弟相稱。不知賢弟可願賞臉陪本王一敘?」他移腕,掌中正是美酒夜光杯。
現下不正敘著嘛,九公主亦執杯向他一禮,卻。
凌日一飲而盡,狀似不經意地問︰「賢弟看不上這酒麼?」
「非也。在下從不飲酒。」真是百密一疏。九公主沒想到這點。
「怎麼和小姑娘一般別扭,難道是本王面子不夠大?」凌日唇邊挑起一抹笑,眼神卻是冰冷。
這人不過比她大上幾歲,眼神一變,壓迫力卻驚人。九公主無法,自我安慰了一下,只飲一杯應無妨。「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見她順從,凌日眼神轉瞬冰澌,繼而桃花灼灼。「本王很是喜歡賢弟……」凌日笑得好似狐狸,一改方才的冷淡,瞥到九公主貌似嗆了下,才慢悠悠地補全話︰「……這樣的才俊啊……」
九公主捏了把汗,月復誹著這人變臉也太快了,說話也真是令人提心吊膽。
凌日又說︰「無歌舞助興,無趣。」
像是心有靈犀一般,方才台上起舞的美人已換了別套舞衣,婷婷裊裊而來。
「小女子沄歌,」美人盈盈叩拜,不卑不亢,聲音媚而不諂,「拜見王子,拜見公子。」
不同于台上的華衣美服,盡態極妍,沄歌現在這身舞衣素雅簡約,無過繁裝飾,卻輕盈欲飛。再見她形容昳麗,儀態萬方。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九公主一邊欣賞舞姿,一邊對這女子高看了幾分。她瞧見凌日一臉沉醉的樣子,不由撇嘴。這家伙真會享受,這廂金屋藏嬌,那廂向我求親,可真貪心。這樣想著,不小心說了句︰「王子可是心悅沄歌姑娘?」
此言一出,沄歌舞歇。凌日手頓了一下,也不生氣,只反問︰「何出此言?」
「在下听說王子似乎有意于我大唐九公主。但看樣子,您與沄歌姑娘交情匪淺。」
沄歌嫣然一笑︰「公子說笑了。風塵女子豈可配王子之尊?王子自是要娶公主的,沄歌不過是個識情解意的煙花女子罷了。」
九公主不以為然道︰「有道是自古俠女出風塵。這話我也不敢輕易全信。但我看姑娘蘭心蕙質,不同于俗,雖不幸流落,豈可妄自菲薄?」
沄歌一雙妙目亮了亮,又黯了黯。不過僅是剎那就又恢復了那盈盈脈脈。「承蒙公子不棄,沄歌感激不盡。然公子涉世,風塵之中,豈有真心……」
九公主望向凌日︰「王子這麼做,若傳到九公主耳中,她要如何自處?」
「听賢弟的意思,似乎反對本王求親一事?」凌日狹長的鳳目微闔。
「正是。」九公主暗忖自己那點道行如何能與浸婬權謀之術的一國王子相較,與其轉彎抹角到最後反被算計,不如索性攤牌。「九公主與王子相識,實無半分情意。我想王子也不屑做強迫他人之事吧。何況婚姻之事,小涉兩人幸福兩家和睦,大及兩國邦交,若無真心,何得安寧?」
凌日笑說︰「大唐不是有句話叫‘日久生情’麼?賢弟怎知此話不會在公主身上應驗?」
「此事斷無可能,」九公主斬釘截鐵道,「九公主對風流之人絕無好感。」
凌日的目光閃爍了下。「我若為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如何?」
九公主這下懶得回答,直接搖頭。
「為何?」凌日茶色的眸子變深,氣勢森寒迫人。
「因為……九公主心有所屬,而且正是在下。」九公主急中生智,丟出這句來。這可不算誆人,都說為人要自愛,那這般說辭自然成立。
「是你……?」凌日嗆了一下,有些難以置信,沉默片刻,然後大笑,「那好,本王就不奪人所愛了。」
九公主正在盤算,萬一這番言辭激怒了他該如何應對,沒料到他這麼好說話,于是又說︰「多謝王子成人之美。既然如此,在下認為,王子亦不必向其他公主求親。左右求親的目的不過是獲取更大利益,倒不如兩國多派些僧侶、商賈往來交流,將以往的民間自發交流納入官方掌控之中,于兩國經濟文化繁榮發展大有裨益。大唐有高僧仰慕西天佛法日久,不知王子意下如何?」
稍有頭腦的人便可發覺其中利益頗豐,更何況是凌日呢。一絲贊賞浮現在茶色雙眸中,凌日的語氣也親近了些。「賢弟已有萬全之策,愚兄還能不答應麼?」
「多謝王子!在下告辭。」九公主見大功告成,便想起身告辭。誰知一起身,陡然一陣眩暈。
凌日連忙扶住她的肩,問道︰「賢弟,你怎麼了?」
大約是醉了,九公主從過酒,剛才一杯酒下去,臉上已有了一絲紅暈。「無妨。只是不勝酒力罷了。」
「那你路上可要小心些,」凌日低頭囑咐,「你與九公主之事恐怕不易,也須小心行事。」這般絮叨著,他隱約聞到了與國色天香樓的「春酲」酒不同的若有似無的清香,唇邊忽生笑意。「你可欠我一個人情,以後再見,可別忘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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