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流動著淺淡而透明的藍,一路慢慢涂抹上小樓。《》
蘇泠晨起坐于妝台,有一下沒一下地梳弄青絲,腦袋仍迷糊。
一瓣花從發間飄落在前襟,讓她執梳的手頓了頓。她拈起那瓣花,置于掌心,細致研究。那鮮紅的顏色映得白玉般的手更顯無瑕。那色彩似乎要沿著她掌心的紋路溯至心髒。香氣淡而冽,勾起記憶中最隱秘之處。
她的心陡然一顫,梳子跌落台面。那是什麼?為何記不起來了?有些懊惱地揉了揉鬢角,又發現耳垂少了那粒自己頗為鐘愛的藍瓷耳墜。
鏡花水月……有什麼人在耳邊低語,如起青萍之末,似弋彩雲之巔,她努力想听清,頭卻愈發暈了,心也在抽痛。
一夢……呼吸一窒,而後腦中一片空茫余灺,寒涼侵骨。
敲門聲篤篤響起。「丫頭,起了沒?」巽雲在門外發問。
「……師父稍等片刻,弟子馬上就好。」蘇泠回魂,應聲道。
「不急不急,女子妝容,事關重大。」巽雲打趣。
蘇泠懶得與這老頑童做口舌之爭,索性不語,專心梳洗去也。
梳洗完畢,蘇泠隨巽雲下樓去客棧大堂用餐。
遠遠听見紛爭。「瞧你打扮得有模有樣,怎麼還是個吃白食的?」掌櫃的斜睨著一個華衣公子,冷嘲熱諷道。
這話听得刺耳,蘇泠皺了皺眉,不由加快步子。
「我才不是那等人!」年輕公子漲紅了臉,還在努力分辯,「方才在路上讓一個小孩給撞了,錢袋許是當時……」
這聲音,好生耳熟。蘇泠驚疑不定地看過去,那身形,那眉眼……赫然是自己相識八載的好友兼國子監同窗——筱芸。她怎麼會女扮男裝出現在此?還被人指責吃白食?筱芸有難,蘇泠焉能坐視。正待出言,巽雲拉住蘇泠,神秘一笑︰「不急……」
筱芸無可奈何,只好忍痛拿出一枚貼身收藏的玉佩。那是去年蘇泠贈她的生辰賀禮。
掌櫃是何等眼力,這玉佩的價值可遠遠超出這頓飯,面色緩和了下來。
蘇泠不樂意了,這人想佔便宜,可沒那麼容易。沒等她開口,便听得一個不高不低的聲音︰「請把這位公子的飯錢一並算在我賬上。」
眾位旁觀之人群中忽然有一人站出。那人看上去不過方及弱冠,眉清目秀,那一立卻堅定毅然。
筱芸抬頭看那人,只覺是秋日的陽光靜靜盤旋,干淨明澈,令人心靜。他笑容略帶靦腆,然而眼神堅定不移。
「我看公子神色,此玉定有非凡之意。若為一飯而舍,可惜。自作主張,還請見諒。」
筱芸的臉雲霞。「多謝公子相助。還望公子告知姓名,來日好報答公子之恩。」
「區區小事,何足掛懷。」那公子微笑,置錢于桌,徑自而去,一派磊落自在之氣。
他與蘇泠擦肩而過。蘇泠暗道,難怪不需我出面……
「美嬌娘不幸落難,佳公子仗義相助。好一出英雄救美啊……」巽雲撫掌而笑。
蘇泠無視了無良看戲的某師父,喚道︰「筱芸。」
筱芸目送著那縷孟秋清陽一分分遠去,方寸菡萏起翻覆,去時清風猶來時。一聲呼喚悠悠驚醒了她,她轉首,乍驚乍喜︰「小泠……」
蘇泠噙著促狹的笑意,問︰「你……緣何來此啊?」
听出弦外之音,筱芸臉更紅了,不甘示弱地反擊︰「某人不辭而別,我可是奉命前來請她回去的……」
蘇泠一驚,下意識往巽雲身邊靠。
筱芸偷笑,說︰「你父……親不放心,便讓我父親遣我來書院陪伴你。」
父皇……果然還是尊重她的意願的。蘇泠心中暖意融融。「咦,你剛才說……書院?」
「是的。凌雲書院。」筱芸點頭。
這書院蘇泠也略有耳聞,只是,蘇泠奇怪,不是隨師父修道麼,那應該是道觀才對。
巽雲呵呵一笑︰「修道是本書院主要課業之一。本書院可不僅限于此。」
「那師父您是……?」
「老朽不才,正是祭酒。」巽雲捻須道來,「本書院雖某些地方不比國子監名盛,但自有獨到之處。凡國之棟梁,十之六七皆與本書院有淵源。♀」
瞧小弟子那半信半疑的眼神,巽雲深感挫敗,連連嘆氣,遇徒不淑。
蘇泠本想與筱芸結伴同行,也不知巽雲說了什麼,筱芸執意先行,又留下這師徒二人行。
蘇泠總覺得巽雲笑得十分古怪,絕對沒好事。
子夜時分的街道本空無一人,蘇泠卻得跟著巽雲夜行。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個什麼怪癖,白日貪玩,夜里趕路,還煞有介事道此乃玄機。
一道青色的閃電忽然劃破黑幕,冷銳的兵刃交接之聲在半空爆開。
濃重的夜幕下,十來個黑衣魅影閃爍不定,結出了陣法,將一個深藍的身影困在其中。領頭人冷笑︰「禤氏余孽,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是麼……」被誣為余孽的禤氏後人振眉朗笑,長劍一挽,割破重重濁世,「司馬老賊一日不除,我怎麼舍得先死?」
「魑魅橫行,師父不拔刀相助?」蘇泠不會武,只得轉向巽雲。
巽雲氣定神閑道︰「你怎知誰好誰壞?」
蘇泠眨眼,分析︰「藏頭露尾,非奸即惡。以多欺少,更為人不齒。」
巽雲失笑,只覺得她略有天真,幸而能明辨是非。「他好歹也算忠良之後,又與我書院有緣,還是幫一把算了。丫頭,找個地方躲好,以免誤傷。」
蘇泠猶有懷疑,還是依言而行,迅速躲在一旁觀戰。
巽雲突兀現身陣中,呵呵一笑︰「午夜行凶,可著實不是好選擇,大家散了回家睡吧。」
「哼!」黑衣人置若罔聞,圍攻上去,變幻了陣型。
「唉……非要逼老頭子動手麼,不尊老啊……」巽雲嘖嘖搖頭,法袖一揮,空間靜止了一剎,而後碎裂開來。
夜風勾起紗幔,撩動燭火。水晶燈盞微晃,光彩盡數被城堡大廳里對坐的兩名男子吸引。
那銀發藍眸的男子風神卓然,而又溫柔魅惑。那等容色,增一分則太艷,減一分則稍淡,恰是風華之眷,造物所鐘。
對面的男子卻是深紫長發,銀灰色的眼眸顯得妖異萬分。與其驚人妖異的美貌相反的是,他整個神情舉止都莊重嚴肅。
「撒爾切斯,你身為一族親王,卻屢屢離開領地,滯留在外。我是奉王的命令來請你回去的。」
「弗蘭德爾,你不會的。」撒爾切斯微微一笑,似月光清亮流淌于松石之上,總是知交深契。
弗蘭德爾的神色軟化了一些,隱約也是一笑。然而那笑一閃即隱,他隨即正色道︰「王並達詔令強召你回去。只是魔黨那邊蠢蠢欲動,我們密黨不得不早做準備。」
「領地之事,我已交由伊諾處理。為防意外,也留有對策。」撒爾切斯亦正色道,「若事情有變,我即刻便回。」
弗蘭德爾看撒爾切斯眼神堅定,知其執念所系,不去點破,僅半開玩笑說︰「當你的管家還得替你管理領地,真是個苦差。」
撒爾切斯眼底有些微倦怠泛上來,如煙嵐迷月。「伊諾確實辛苦。若非體制所限,我真想將這領主之位托付于他。我並不稱職。」
「不,你的能力有目共睹,」弗蘭德爾嘆息,「只是你執念太深。」
「你說,永生究竟有何意義?」鮮紅液體在水晶高腳杯中晃動,似承載了無數宿命,壓抑地隨白皙修長的指流淌。水晶杯映出撒爾切斯的眉目,明明帶有笑意,深處卻著永夜漫雪,鏡湖冷月,無邊空漠。
永生即永寂。
在遇見她之前的千百年里,他只知在長夜中疾行,與死亡、混亂為伍。那時,他不懂得存在的意義,神既已舍棄了自己,又何必去在意。他放任自己在黑暗中沉淪。直至她出現,像一米陽光又帶著初雪的溫柔,悄無聲息又不可抗拒地刺穿暗夜,落在他掌心,明亮,溫暖,清潤。
在漫長的歲月里,這是他第一次生出執念,一反往日的淡漠,想牢牢握住什麼。
他的世界因那道光而改變,再也回不到最初。如果一直不曾有光便也罷了,可是在被光點醒之後,他又如何能若無其事地繼續在永夜里沉睡下去?
有悲哀微瀾興波。弗蘭德爾垂下眼瞼,目光靜靜落在他衣角的雛菊圖案上——那是他的家徽,一種美好普通卻不足與一族親王身份相匹配的花。「瑪格麗特……」因摻雜了太多感情,他的聲音听來反而平靜。笑撒爾切斯執念太深,自己又何嘗不是……
一聲清脆的破裂聲將弗蘭德爾從回憶里驚醒,一望對面,撒爾切斯已蹤跡全無。弗蘭德爾皺眉,立即瞬間轉移,緊追而至。這家伙,要到休眠期了,隨時會陷入沉睡,還敢亂跑?平日的冷定縝密,一旦牽涉到那個人,便統統焚毀了。
蘇泠正聚精會神地觀摩此戰,全然不知黑夜里迫近的危險。
然而不等她有所察覺,一道銀藍光芒閃過,悄無聲息地令靠近她的黑衣殺手消失。任何妄圖傷害她的,都罪無可恕。撒爾切斯倒沒出手,只是眼神波動了下,內有深雪凜然,利刃鋒銳。這一切,他並不想她知道。
月色如水,依依宛轉,流轉身側,映著那人風神如故,玉潤依舊。然而他只是靜默地處于黑暗,遠遠凝望著心中那一線溫柔。他與她,不過一丈之遙。那一丈,卻像一道鴻溝,將她留在光明里,與身處黑暗的他判若雲泥。
他恍惚記起,也是這樣月涼風清的夜晚,她沐發,臨風而立,青絲婉孌,融于一片花月朦朧,恍若虛幻,觸手即碎。
他踏月歸來,清華滿襟。
應是有所感應,她側轉過臉,橫波漾漾,一笑淺淺,有如月華初綻,流颯花枝。而後輕言︰「你回來了。」
城堡光華溫暖,她笑靨燦燦。那是家的感覺吧。他上前,用自己的大氅擁住她,語帶責怪之意,偏偏又听出雄焦急。「怎麼不在家里等?」
「在外面等的話,你一回家就可以看到了呀……」她抬頭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語聲低低,人已先羞。
那夜,他第一次為人梳發,襟袖,十指繾綣,不謝溫柔。
急景凋年都一瞬。往事前歡,縈方寸。今朝夢覺,平生已耽。
且共花枝與杯酒,清風顧我似當時。
望舒年年光如此,歸與何人綰青絲?
「不過去麼?」弗蘭德爾在他身後,嘆息般道。
撒爾切斯回以搖頭,一種倦怠從身體深處涌出。他不由自主地闔上雙目,猶不忘囑托︰「拜托你了。」
拜托何事,弗蘭德爾不用多想也知道。他皺眉︰「若世間有何可輕易置你于死地,怕也就是她了。」即使不贊同撒爾切斯所為,弗蘭德爾也不會負朋友所托。對于這個東方女子,弗蘭德爾並無成見,只是擔憂她的影響力過大。
血族之心,冰雕雪砌,若接近溫暖而開始融化,便是毀滅之際。
弗蘭德爾看蘇泠安全無虞,才趕忙帶撒爾切斯回城堡,將其放入棺中。銀色的發絲如上好的錦緞鋪散在撒爾切斯身下,給他的容顏靜靜鍍上一層柔光。星淵湛宇,宛如神祗。可惜再怎麼像神,也擺月兌不了這惡魔的身份。他們是連地獄都不會收容的種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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