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夜夢初流光燼 三十、喚起滄桑珠有淚

作者 ︰ 蒼衣雪

飲水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此乃秋楚南所居之處。

碧紗窗下水沉煙,棋聲驚晝眠。

閣內對弈的兩名男子鏖戰一夜仍舊難分勝負,看的人終于有些興味寡然。秋楚南一拂袖,對弈的兩人連同棋枰一起消失不見。

那些不過是他偶爾用來排遣寂寞的幻術罷了。

秘色瓷淨水瓶中,水色清澄,如玉似冰。水紋無聲蕩漾,微淺幾不可覺,卻一直沒入秋楚南心底最深處。看水面逐漸平靜,他深知,這動蕩到他骨髓深處,永不得平復。

有叩門聲輕輕響起,仿佛檐外滑落了一滴水,不驚輕塵,卻滲入了光陰的重門,沁涼透心。

在遙遠的往昔里,他也曾听過類似的聲響,然後……永失所愛。

「秋師兄,你在嗎?」那樣輕的聲音傳來,在空氣里模糊細弱,秋楚南卻覺得清晰得讓耳膜都微微覺痛。

終究還是會有這麼一天……她與他漸行漸遠,遠到他再也無法觸及。而此刻即是道別。

她此行的目的應在遺夢珠吧。他雖然是遺夢珠故主,但被貶謫下凡的他沒有仙力解開。他該如何去面對那雙眼眸里的失望呢?

秋楚南進退兩難,門外的蘇泠不曾再開口也不曾離去。

他像是終于做了決定,雙手緩緩拉開門。

陽光鋪天蓋地而來,輕易地了雙眼。

逆光的她看不清面容,惟獨輪廓被細微的光粒描摹勾勒,依舊是記憶里溫婉恬靜的模樣。

回憶蜂擁而至。多年前,她也是這樣,來向他道別。這一別,即成永訣。「小泠,別去!」分不清面前的究竟是哪時的她,秋楚南只迫不及待地想阻止她踏入宿命的亂流。

蘇泠讓他反常的樣子嚇得一怔,小心翼翼地問道︰「秋師兄,你要我別去哪里?」

秋楚南在失言之後,就立即清醒過來,恢復平日溫和淡然的形容。他第一次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默默地注視著她,眼里似有千言萬語。

「秋,秋師兄……」蘇泠被盯得不知所措,險些忘了自己的來意。

秋楚南臉上慢慢浮出一個淺淡的微笑,說︰「小泠,我知道你的來意。其實確實還有一個法子或可解開遺夢珠,只是很難做到。」

「既然有法子,那我就要嘗試。請師兄告知。」蘇泠懇切道。

「有時候,你一心追求的也許並不是你能承受的,即使這樣也要去做嗎?」秋楚南認真地問她。

「不去嘗試,怎知結果如何?」蘇泠微微一笑,恬靜的容顏因這笑容而光華忽增,「浮世煙雲只過眼,由來眾生多擦肩。匆匆相逢,若不努力抓住那一點光和熱,待生命燃成余燼,又能留得何物?也許終有遺憾,然而我從不後悔。」

那種神采,便是生之風華吧。

「我將如你所願。」秋楚南修長的手指在寬大的袖下慢慢收緊,卻還是握不住他在人世的唯一執妄。愛即放生。或許到了該放下的時候了,如此他方能破除所謂的「障」。

「遺夢珠沐天華而生,取材于極北冰洋,受有情血淚所滋,化成于忘川彼岸之間,屬性沐于陽而至陰至寒,唯一能與其相克的只有生于陰而至陽至熱的地心之火。你以凡人之軀是不可能靠近的地心之火的,更枉論解咒。我贈你一件冰蠶雪衣,可防御其火。接著再開啟地心之門,余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秋楚南一件件交待清楚,像是早就考慮清楚一樣。

他交待完之後,還是不放心,又給蘇泠一道符紙,叮囑說︰「萬一半路上你覺得受不住,就撕碎這符紙,自然就可以回來。」

「秋師兄,多謝!」蘇泠揚唇一笑,眼底是難得一見的勇毅決然。

秋楚南施法開啟地心之門,半玩笑半認真地問道︰「你可害怕?」

「嗯,很怕。可是還有比這更讓我害怕的事……」蘇泠深吸了一口氣,唇邊仍帶著淡淡微笑,回答。

隔了遙遠的距離,地心的焰火之光從缺口映上來,將她映得一身緋紅,光華灼灼。她縱身一躍的背影教人無端想起浴火重生之鳳凰,光華燦燦,傲骨煌煌。

「無論看到了什麼,你只管走下去。有冰蠶雪衣在,那火焰奈何不得你。」秋楚南的聲音遙遙在後。

地底能有何物?莫非是冥府?

蘇泠不由打了個寒顫。果不其然,不知下落了多久,周遭陰風慘慘,呼號淒厲,令人卒不忍聞。

可以焚盡三界一切罪惡的紅蓮烈火倏爾蔓延而來,火光滔天。蘇泠不由自主地吟唱出一段梵語,冰蠶雪衣的光輝陡盛,清冽聖潔,所到之處,火焰闢易。

「姐姐救我……」有一個微弱的孩童聲音傳入蘇泠耳中。

蘇泠回頭便見一雙罕見的火紅眼眸。那雙眼帶著孩子奠真澄淨和乞求,就那樣巴巴地望著她。粉嘟嘟的小臉,讓人又憐又愛。他似乎想伸手扯扯蘇泠衣角,卻礙于雪衣的光芒。

蘇泠被那樣的可愛孩子打動了一瞬,突然想到,在地獄里的都是贖罪者,他們必須忍受曾經加諸于他人身上的千百倍痛苦。這個孩子究竟犯下了什麼罪愆?

那男孩生怕蘇泠離開,急忙懇切道︰「我保證不再作惡了,只要姐姐救我出去!姐姐不信的話,那我們訂下血契,若有食言,我必遭反噬。」

雖然蘇泠較為心軟,但也不是濫好人。如果真是窮凶極惡之徒,當然不能放任他出去為禍。可是也要給其悔過的機會。既然有血契作為約束,蘇泠望著那雙清明得完全不帶魔性的眼楮,料想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只不過……她不知道如何救他出去呀……

「只須姐姐替我念往生咒。」小男孩主動與蘇泠締結了血契,他額頭上便多了一個小小的紅印,似是花形。

蘇泠依言念出往生咒,那小小的身影化作縷縷光煙,向上升去。清亮的童音隨之散開。「姐姐,我將來會報答你的。」

「報答就不必了,只要你以後不再為惡就好了。」蘇泠囑咐道。以暴制暴,不能解決問題根本。用光明善良感化,兼之制約,或許更見成效。

又不知下落了多久,眼前是一片黑暗,四周靜寂無聲,連呼吸都仿佛凝滯了一瞬,蘇泠突然有種一腳踩空的感覺,加速墜落下去,直直跌入一片烈焰。

火舌舌忝舐著這不速之客,呼嘯著要吞沒她,然而在靠近雪衣時被立即彈開。蘇泠一邊小心避開吞吐的烈焰,一邊努力尋找秋楚南描述的地心之火。據說地心之火有別于普通火焰,顏色暗紫。

縱然有冰蠶雪衣護體,熱浪依舊蒸得人直欲昏厥。火焰隨著每一次呼吸而灼燒肺腑。

「滴答……」一滴赤金色的液體滴落,而後接二連三地滴下來,匯集成一條細流,迤邐而行,流向某個方向。

「跟著走。」秋楚南的聲音忽然在蘇泠耳畔響起。

蘇泠心下一安,毫不遲疑地順著指引而去。那條光流愈來愈快,她都快跟不上了,腳下一個趔趄,卻沒有摔倒,而是保持這個姿勢,緩慢地飄近半空中一簇看似凝住了的紫焰。

蘇泠近到其三尺之內,生出種時空驟換的錯覺。那紫焰呈漩渦狀流動,由無數暗紫色光點沿同一個方向運行,如星河浩瀚。

蘇泠挽起衣袖,將遺夢珠置于焰上。紫焰躍動,色彩陡增,遺夢珠亦光芒大盛,紫白兩色光芒相互纏斗,柔若綾幔,又強于風雷。

虛空里緩緩浮現出一幅黃道星圖,北極五星異常明亮,閃爍成流星附在遺夢珠上。

極度的寒冷瞬間侵襲了蘇泠的所有感官,隨後而來的是奇異的,仿佛有什麼燃燒在胸臆里。

遺夢珠一共十五顆,被紫光集中包裹的一顆珠子體積漸小,轉而熔成一滴清淚,幽幽跌在焰中。

如同深海里的一尾魚,幽深的漩渦將蘇泠拋離熟知的水域,沉迷在一片暗紫中,模糊了身前身後事。

忽而有一道光披離而下,刺穿了所有樊籬,那些被禁錮的,遺忘在白日里的記憶洶涌而至……

那些個夜晚,或見月華流韶,或貪梨花風涼,或望墨色流藍,卻總有那的溫柔繾綣。

初見,先聞其聲,清涼優雅,引人遐思。見面之時,一眼驚艷,似命中注定。

再見,天色昏暗,獨他光華盈室,一舉一動,細繡貼。

三見,梨清月白,他意態從容,言語默契自然,不見生疏。

……

又是生辰之夜,他精心準備,贈了她一夜歡喜。煙花璀璨,溫柔凝睇,身心相契。一場,全做了此生此夜的背景。

那一幕幕畫面,一張張剪影,都鐫刻著他的音、容、笑、貌。即使將靈魂碾碎,每一片碎片上也都會映出他的影子。

撒爾切斯,子初……他是如何度過與她邂逅又被她遺忘的每一個日日夜夜的?他又是懷著怎麼的心意,將痛楚隱藏,把所有的快樂都捧到她面前?

記憶解封,像是拆散骨血後又重新塑造出來一樣。蘇泠忍受著劇烈的痛楚,想著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咬牙堅持。世間還有比這更痛苦的事……他為她承受了許多,她難道不能為他勇敢一次?

紫焰愈來愈盛,遺夢珠已經消融了五顆。

應是撐到了極限,蘇泠神志逐漸模糊,冰蠶雪衣的光華也黯淡下來。她胸前的藍寶石吊墜卻陡然煥發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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