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
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多愛這風花雪月的好去處。
修道之人多避世,巽雲真人不知何故,反而率領弟子來這揚州。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巽雲還領著弟子去了陸府。
揚州陸家,傾國之富。懸錦似瀑,米粟如珠。衣食住行,陸家便雄踞兩行之商首,且綿延累積至四代而不倒,委實不簡單。有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知這陸家到了第五代還能否延續這潑天富貴。
這些事暫且不管,巽雲一個世外清修之人,難道與俗世首富有什麼干系?
巽雲氣定神閑地從袖間模出一枚玉牌,就近扔給一名小弟子,讓小弟子亮給陸府家丁看。家丁一看,便立即有人為他們敞開大門,有人去向家主陸燁通稟。
眼見這麼一幕,凌雲弟子很是淡定。反正他們的祭酒行事向來不能以常理度之,各種怪事業已司空見慣。
巽雲微微眯眼,暗自記下了諸弟子的表現。
所謂首富,大多窮盡所能,奢華鋪張到極致,甚至有敢比富王侯。
蘇泠如是想著。然而進了陸府,蘇泠覺出陸府雖處處透出大氣,卻不過分張揚,布局精巧,內斂低調又不失華美。看來陸家屹立不倒,也是經營有道啊。
去拜訪家主,弟子們都遠遠跟在後面,以便師長與之交涉。
他們遠遠瞧見陸家家主陸燁並非一般人所想的那樣腦滿腸肥的奸商模樣,而是略顯清 的文士之相。若不是他暗藏犀利的眼神和多年沉澱的氣勢,就他在亭前潑墨揮毫之姿,幾乎教人誤以為是文淵閣大學士之類的名流了。
「好久不見。」陸燁抬頭,淡淡朝來人方向招呼。
巽雲的眼神掃過去,平靜無波,淡然得如同觀雲賞草,說︰「陸老爺費盡心機請老朽來,就只為閑聊敘舊?這可不像陸老爺的作風。」
「都這麼多年了,你這刻薄話說來依舊順溜。」陸燁不惱,似是與巽雲相熟,仍是好言好語,「我請你回來,自是有事。不如請你弟子稍作歇息,我即刻命人準備,為你們接風洗塵。」
巽雲冷哼一聲,轉頭對弟子道︰「你們先隨陸家家僕去休息,別到處亂晃,注意分寸。」
「謹遵祭酒教誨!」眾弟子齊聲道,然後隨著家僕去府中客房休息。同行的師長們也隨之離去,獨留巽雲一人。
巽雲的話似乎別有深意。蘇泠的心突地一跳,自打進了陸府她就總有種要發生什麼事的感覺。她跟在人群里,不經意回頭瞥見鶴氅道袍的巽雲與華服深衣的陸燁靜立對峙的情形。
對峙……蘇泠腦海中閃過這個詞。是了,即便距離較遠,又隔著蔥蘢藤木,看不清兩人的神色,但仍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們仿佛兩把出鞘的利劍相抵,互不避讓彼此的鋒芒。
這兩人,一淡泊,一內斂,緣何相對竟鋒芒畢露?
不像是友,他們之間互相試探防備。又不像是敵,陸府上下對巽雲隱約透著尊重。
真教人捉模不透。蘇泠搖搖頭,師父的事本也不是她一個弟子該管的,且做好自己的事吧。
人都走開了,留下兩名長者對視。數十年滄桑呼嘯而過,而今鬢已星星。在這重逢之際,尚不能冰釋前嫌。
「我知道,當年之事你沒法原宥我。」陸燁收斂了逼人氣勢,慢慢露出一絲苦笑。
巽雲垂下眼瞼,淡淡道︰「自入山修道之日始,老朽就已斬斷紅塵牽絆,哪里有什麼前事可記。陸老爺過慮了。」
陸燁踫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沒有繼續說下去,只好帶開話題,說了另一樁事。
「你可還記得陸家的鎮宅之寶?」
連日趕路的凌雲弟子美美休息了一下午,迎來了晚宴。
許是為了招待遠來貴客。絲竹繞耳不絕,玉盤珍饈俱陳。
陸燁將陸府家眷介紹于遠客諸人,突然發現少了一人,即召管家詢問︰「大少爺呢?」
「回老爺,大少爺恐病顏有失體面,就不來了。」管家答道。
陸燁皺了下眉,說︰「既如此,讓他好生歇著吧。」
陸燁膝下僅有兩子,一名璘,一名玦。長子陸璘傳聞身纏惡疾,鮮少現于人前。次子陸玦一表人才,年紀輕輕便接手了近半家業。
這麼一個小小插曲當然影響不到晚宴的氣氛,陸燁想著在座多是年輕人早言不必拘束,不過一會兒就又恢復了熱鬧。
即便少了一人,也絲毫沒有影響。好似在這陸家,陸璘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這樣金玉滿堂的家族,權與利稀釋了親情的溫暖,只余涼薄。
蘇泠直覺不喜,便悄悄跟巽雲打了招呼,提前退席。宴上熱鬧,除了坐在她身邊的幾乎無人發現她的離席。
夜風習習,涼意從欄前的一汪碧水中漫上來,消退了宴間的虛無燥熱。還是這樣安靜的好。
這碧水潺湲,想來是從山上引來的活水,生息綿延。
蘇泠心情稍霽,乘興沿著曲水欄桿漫步。
欄邊燈火飄轉,水上光影瀲灩。愈走愈靜,漸漸已不見侍女來回的倩影。
復行數十步,曲折回環處,有一角小亭。
一陣仿佛被人扼住咽喉的壓抑低喘從亭中傳來。蘇泠一驚,想到這樣的深宅大院里雲詭波譎,不知道有多少見不得光的事,還是別太有好奇心的好。她本打算不動聲色地折回去,卻陡然听見一聲痛苦的。這不由勾起她的惻隱之心。
蘇泠快步走入亭內,看見亭內置有一張玉簟,上面臥著一個人。亭外昏暗燈火晃動,隱約映出一張蒼白似雪的臉和一頭玄如墨玉的長發,只一眼便教人生出些觸目驚心之感。那人眉目緊蹙,額上鬢角沁出細密的汗珠,無不昭示著他正陷在一場無法掙月兌的夢魘里。
「醒醒……」蘇泠心生不忍,試圖將人從噩夢中喚醒。
那人在意識混沌的邊緣下意識反抓住蘇泠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在其睜開雙眼的一瞬間,蘇泠一怔。她先前覺得此人容色美麗,男女莫辨,原是錯的。
那雙眼楮亮若寒潭,糅合著清冽鋒利的英氣與暗沉深邃的落寞,實打實是個男子才能有的。
「小妤?」他眼中尚殘留些許混沌,再兼之亭內無燈火,只有不遠處的燈火飄轉投來的光線,便以為是府中侍女,松開了對蘇泠手的鉗制。
蘇泠揉揉手腕,略感尷尬,低低的聲音猶如拂檻微風。「我不是小妤。」
那人眉頭又皺起來,問︰「你是誰?新來的侍女?」
她這樣子很像侍女嗎?蘇泠默默無語。
見蘇泠不答,以為是默認了。他將雙手枕在腦後,靠回瓷枕,懶懶道︰「唱首曲子來听听。」
蘇泠哭笑不得,這人還真擺出主子樣了,可惜姑娘不是侍女,也不是歌姬,恕不伺候。她正要走,回頭默默瞪他一眼。
蘇泠看見,月光撒在水面上,破碎地浮動在他漆黑雙瞳里。那雙眼里有似笑非笑的嘲諷意味,又偏生溢出如影隨形的寂寞。他語氣帶些輕佻,神情卻仿佛一個拼命踮腳也夠不著糖果的孩子,讓人沒來由地心下一軟。
蘇泠細細沉吟,即興擬了詞唱來︰「山繞平湖波撼城,湖光倒影浸山青,水晶樓下欲三更。
霧柳暗時雲度月,露荷翻處水流螢,蕭蕭散發到天明。」
許是由于緊張,少女的聲音有輕微的,回蕩在這華麗的亭台水榭間有種懵懂的青澀。
月色朦朧,楊柳依依,池上荷風輕送,流螢漫舞。淡墨洇薄奠幕下,看不清少女的容顏,只襯出一張剪影,飄飄乎如遺世**。
他心里的某根弦動了一下。這場景,這歌聲,這身影都墜入他心湖,擴散出圈圈漣漪。這一切……都與他經常做的夢隱隱契合,恍惚是夢中倒影。
「請問是蘇姑娘在亭中嗎?」距離小亭數十步開外有一手持燈籠的侍女問話,打斷了蘇泠的歌聲。
歌聲戛然而止,余韻徐徐飄散,不禁令人生出幾分悵惘。
「正是。」
「我家老爺有請姑娘。」侍女躬身等候,不敢抬頭。
蘇泠聞言,向那男子道了句告辭,便向亭外走去。
背後有聲音道︰「原來你不是侍女……」
「我幾時說自己是了?」蘇泠反問。
「你姓蘇,喚作何名?」身後那人問話窮追不舍。
蘇泠回眸淺笑道︰「若下次再見,你能一眼認出我,我就告訴你。」她的聲音帶點俏皮狡黠,可夜色里只能看見一雙含笑的眸子,面容模糊。
那男子站起身,扶欄而立,目光緊鎖著蘇泠的背影。
那歌聲還縈繞耳畔,余音裊裊。連這他早已看慣的風景也再度生動起來。
但這般良辰美景不該出現在這座宅邸里。方才溫軟些的眼神又變得凜冽起來,他手指一動,池中開得最盛的一朵芙蕖被齊睫切斷,沒入水底,驚散了流螢。
風撩起他披散的長發,顯現出他的薄唇以及唇邊微涼的弧度。下次再見,還會再見麼?
到頭來,不過一枕寒蓼,蕭蕭散發至天明。
——————————————————————————————————————————————————詞是張元干的《浣溪沙》。我喜歡的他的其他詞大多偏于豪放蒼涼,唯有這首是如此靜謐清和。他的詞也是不錯,尤其是有幾首我特別喜歡,以後有機會再推薦。大冬天寫這麼涼的環境,我也很冷的,可我高二寫手稿寫到這里時,正值響,于是……就只能這麼清涼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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