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收好你的錢,待會我再給銘暉做一鍋就是了一只遒勁有力的大手撿起了地上的紅包,輕輕拍在桌上。一直哭鬧不停的高家小孩見了榮叔,卻像是小鬼見了閻王似的,頓時雲歇雨散般收了聲。
「老榮,害怕我會欺負小孩嗎?哈哈哈!」一直冷冰冰的孩子父親突然爽朗地笑了。
榮叔從鼻腔里哼了一聲,自顧自領著死死抱住鋁鍋不撒手的小石頭出了門,語重心長道︰「我看了新聞,這兩天不太平,你要不就先搬到我店里歇吧!」
「又是拐小孩的?」石頭到底是小孩心性,心事轉眼就拋到腦後了。
「你小子猜對了,真有拐小孩兒的
石頭不以為意,笑嘻嘻道︰「把我拐去更好,萬一撞上個富貴人家……」
「狗屁!別以為我跟你開玩笑!」榮叔一拍他腦袋,怒道︰「要是兩三歲的,人販子還能賣得出去。你個十歲的半大小子被他們拐了,直接就把你心肝脾肺腎給摘來賣錢。到時候,肚子里空蕩蕩的跟人皮燈籠似的,下場比比干還慘,怕不怕!」
媽呀,這群王八羔子還叫人嗎?石頭嚇得縮了縮頭,他之前也听人說過有販賣兒童器官的犯罪團伙,總以為那是大人編造出來嚇小孩的。但這次從榮叔嘴里說出來,料想確有此事了。
本想就此答應暫時在榮記借宿,可轉念一想齙牙妹還在病中,自己是絕不可能拋下她不管的!但若帶上她一起來,就算榮叔答應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大過年的往別人家里領病人。
叫花子也得有職業道德,千萬不能給衣食父母帶晦氣。還是等幾天,等齙牙妹病全好了,再來投奔他。舊倉庫周邊向來太平,多住幾個晚上而已,料想不會這麼邪門的,便婉拒了榮叔。
回去的路上,淅瀝瀝下起了小雪。南方的氣候陰冷潮濕,雪花沒有接觸到地面就已經半融化了,就是俗稱的雨夾雪。接近冰點的雪水順著脖頸往下,浸濕了全身,幸好貼在胸前的鋁鍋就像是個巨大的熱水袋溫暖著軀干,要不早就被凍成透心涼了。
「看我給你帶的什麼?!」回到狗窩的第一件事就是月兌下濕漉漉的外衣,石頭光著膀子把外套平鋪在火盆邊上,興沖沖連喚了幾聲,卻一直不見齙牙妹回應。
見她睡得沉重,石頭探過身去,捏著小齙牙肉呼呼的圓臉,輕喚道︰「親親老公回來了,醒醒啊……」
齙牙妹緩緩睜眼,艱難的從軍大衣下伸出小手,輕覆在石頭干燥的手背上,虛弱道︰「咳咳咳……石頭哥,我好像又有些發燒了……」
手心感覺她雙頰的溫度很不正常,石頭急道︰「怎麼會這樣,不是已經快好了嗎?悠悠,我不是叫你好好照顧妹妹嗎?」
腳邊的小狗妞歪著頭瞪著眼,一副很無辜的樣子,仿佛在說你覺得我一只狗面對這種情況能做些什麼?
差點忘了!石頭一拍額頭,手忙腳亂從濕漉漉的外套里翻出藥來。還好只是外邊的包裝袋被雪水浸濕了,不識字也看不懂說明書,胡亂倒出幾顆,服侍著齙牙妹吃下。
也不知算不算仙丹妙藥,石頭反正感覺著她看起來好了不少。憨憨沖她一笑,邀功般揭開余溫尚存的鋁鍋,頓時整個水泥管里蒸汽升騰,肉香四溢。
沒有趁手的家伙什,干脆就拿搪瓷碗又當勺又當容器,盛了一大碗丸子湯遞過去。齙牙妹小手捧著碗,斜靠在水泥管壁上,看著他忙來忙去,給悠悠的狗盆里也添上肉丸子,還細心的用手掐碎。
「怎麼不吃啊?」石頭舌忝了舌忝沾在手上的鮮美肉湯,扭頭見她怔怔望著自己。
齙牙妹沒來由鼻子一酸,強忍著流淚的沖動,小手捻起一粒丸子送進嘴里,含糊不清道︰「真香,我是舍不得吃
一碗熱乎乎的肉丸子下肚,精神竟是好了大半。石頭大喜過望,又給她盛了一碗,剩下的大半鍋都落進自己和悠悠的肚子里。
好滿足,好幸福啊!石頭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懶洋洋穿上已然烘干的外套,又給火盆里添上了柴禾,合身蜷縮在齙牙妹腳邊,發呆般瞪著灰蒙蒙的「天花板」,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了。
「石頭哥,你說要是以後每個星期都有肉吃,那該多好啊!」齙牙妹嗅著手上殘余的豬油香,小腳往下一蹬,道︰「听到了沒,我跟你說話呢!」
石頭一翻身,壓住她亂動的小腳丫,笑道︰「你忒沒志氣,以後我長大了要賺大錢,天天有肉吃,頓頓沾葷腥,煎炒燜炸炖不帶重樣的,到時候一定不讓咱倆再挨餓
齙牙妹幻想著他描繪的美好藍圖,眼里閃閃發光,一拍手道︰「那可好哩!」
「到時候不光是咱們的生活充滿了油珠兒石頭用小指甲蓋剔著牙,搖頭晃腦道︰「就連悠悠都要頓頓吃寵物餅干!」
「啥玩意兒?」齙牙妹吸了吸快滑到嘴巴的濃鼻涕。
石頭一把捏住她通紅的小鼻子,使勁把鼻涕擤下來,隨手甩了出去。只見一條綠油油的蠕蟲兜頭襲來,悠悠異常敏捷的躲過,鼻腔里哼哼唧唧的,極為不滿。
「你個土包子,連寵物餅干都不知道!」石頭在油里麻花的衣服上蹭了蹭手,眉飛色舞道︰「我上個星期在茶館听書,看見個開小汽車的款爺,人家養了條牛犢子似的大狗,吃的糧食就叫寵物餅干
「好吃嗎?」齙牙妹玩著手指頭,好奇地問道。
「狗吃的玩意兒,你管它好不好吃。人家追求的是身份,身份你懂嗎?」石頭雙手張開,肢體語言極為夸張,道︰「我都觀察他好多天了,人家款爺開的是進口的洋車,娶的是進口的洋人,養的是進口的洋狗!」
「那大狗還帶了個什麼項圈,全小牛皮做的,上面掛了個鈴鐺,走起路來叮叮當當清脆得緊,可好听了
只要是女孩子,一听飾品,眼楮就發亮,這與貧富美丑無關。齙牙妹拍著手,亢奮道︰「等以後我們賺錢了,你就給悠悠買寵物餅干,我就給它買項圈,好不好?」
人小鬼大,你倒打的好算盤,那一根牛皮項圈可以戴一輩子呢!石頭打了個哈欠,重新躺去,擺了個舒服的睡姿,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趁著吃得熱乎勁兒睡吧,別想些沒用的了
听著齙牙還在不停嘴的念叨,說是長大要去洋學堂讀書,也跟自己一樣能識字,心里嗤笑一聲,不去理會她。在兩個小流浪兒的價值觀中,似乎進口的、洋人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的。
到了後半夜,雨勢愈發凌厲了起來。狂風大作,順著管口紙板的縫隙灌了進來,密集的雨點打在水泥涵管上,石頭感覺自己就像是睡在了怪獸咕咕做聲的肚子里,四處皆是怪聲異響,吵得人心神不寧。
朦朧間只覺得有一根溫暖滑膩的東西在自己臉上摩挲,嚇得一縮脖子,跳坐而起,腦袋撞在水泥管頂上,眼前一陣金星狂冒。
揉了揉頭頂,定楮一看,悠悠也不知道發什麼魔怔,惶急地沖著齙牙妹狂吠。烏雲蓋頂般的不詳感籠罩而來,石頭的心就像沉進了無底深淵。連滾帶爬到她跟前,只見小女娃雙目緊閉,呼吸急促,臉色憋得通紅,渾身都在不自然地抽搐著。
撫上齙牙妹的額頭,著手處一片火炭般的灼熱。石頭大吃一驚,慌忙從兜里模出唱片行老板給的藥,顫抖著手喂進她嘴里。有句老話叫病去如抽絲,病來如山倒,齙牙妹此時已是病勢深沉,牙關緊閉,雙腮痙攣,根本無法入口下咽。
「醒醒啊,別玩了!」
睡前她還在耳邊嘮嘮叨叨,喋喋不休,能說能笑的模樣與平時一般無二,怎麼一轉眼就這副駭人的鬼樣子了。石頭急得眼里要冒出火來,不斷拍打著她清秀的臉蛋,希望這只是一場捉弄自己的惡作劇。
死?!石頭即使是努力抑制自己去不想這個字,死神的腳步還是漸漸接近了兩個流浪兒遮風避雨的狗窩。
「你不是還要去洋學堂念書嗎?」
「你不是說長大要給我當老婆嗎?」
「不許死,你這個小騙子!!!」
聲聲入耳如杜鵑泣血,壓抑的淚水一旦奪眶而出就停不下來,霎時間淚如雨下,滴滴濺在齙牙妹病態酡紅的臉上。
悠悠看在眼里,急在心頭,如熱鍋上的螞蟻,不住地轉來轉去。片刻之後,仿佛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深深凝望了眼已哭得如淚人般的小石頭,一咬牙合身從管口鑽了出去,義無反顧沖進磅礡大雨里。
「悠悠,連你也要離我而去嗎?」石頭失魂落魄地望著小狗妞消失在雨夜之中,仿佛整個世界都塌陷了,前所未有的無助感侵蝕著全身每一個細胞。
老天爺啊!誰能幫幫我?
石頭萬念俱灰,渾身力氣仿佛都被抽走了,癱軟在地上。淚眼朦朧之間,管壁海報上的鄧小姐依舊笑得如母親般溫暖。
媽媽,你是在叫我不能放棄嗎?!石頭心中一暖,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掙扎著坐起身來,月兌下衣服在雨中浸濕,小心翼翼卷成一團,輕輕壓在齙牙妹滾燙的額頭上。
一定要撐過今晚,等天一亮我就帶你去醫院,就算是賣血我也不能讓你死掉!石頭的淚水已經流干,紅腫著雙眼,死命抱住齙牙妹,仿佛在同死神爭奪著這條生命的所有權。
時間靜靜的流淌,冬夜異常的漫長。感覺懷中痙攣緊繃的身體漸漸平舒了下來,石頭心中大喜,揭下她額頭上已經溫熱的衣裳,重新去雨中淋濕,再蓋于額上做物理降溫。如此反復幾次,似乎效果甚佳,她的呼吸開始趨于平緩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小石頭心力交瘁,緊張的情緒一旦放松下來,緊跟而來的就是無法抵抗的疲勞感,不多時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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