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誠和馨穎沉默向前,各自沉浸在有關雪的回憶里。
在57街tiffany(蒂芙尼)店門前,敬誠突然停下腳步。馨穎也隨著他停了下來。
這家蒂芙尼的旗艦店,大門壯觀非凡。風格優雅的外牆鋪瓖石灰石、花崗岩和大理石,造型簡潔流暢。宏偉的正門上方是著名的阿特拉斯(atlas)雕像,這位希臘神話中的時間巨神將手中的大鐘舉過頭頂,俯視著進進出出的人流。阿特拉斯代表著堅韌不拔的決心和毅力。他的這座13英尺(3.96米)高的雕塑一直是蒂芙尼的標志。
敬誠抬頭看著青銅的雕像、圓形的大鐘和石刻的店名,呆了半晌,低聲自言自語道︰「竟然一點沒變。」然後轉頭問馨穎︰「要不要進去看看?」
馨穎點頭,隨他一起進去。
進到店里,眼前一片開闊。原來,該店采用無立柱設計。這種結構不會阻礙視線,放眼望去,種種精彩一一躍入眼簾。
靠近大門口是配飾櫃台,各種純銀配飾美麗奪目。
馨穎停下腳步,漫不經心地開始看起來。
敬誠低頭,在她耳邊小聲說︰「我去那邊看看。」
他的聲音輕柔,嘴里的熱氣吹在馨穎的耳朵上,讓她忍不住臉紅心跳。
馨穎閉上眼楮,點點頭。謝天謝地,敬誠沒有叫她幫忙給他的女朋友選禮物。那樣的話,她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看著櫃台里一件件精美的小配飾,馨穎突然有點心酸起來。
十幾年前,看了電影《蒂芙尼的早餐》後,她就一直想有一件蒂芙尼的首飾。到了今天,卻還是一件也沒有。看看左手上炫目的訂婚鑽戒,又覺得自己這麼想,實在是太過分。
去年聖誕,世文拿著卡地亞(cartier)美輪美奐的大鑽戒,單膝下跪跟她求婚。她接受了。後來小聲地告訴世文︰「其實,我一直夢想的是蒂芙尼。」
記得世文當時笑笑,說︰「相信我,卡地亞是最好的。」
馨穎也知道,卡地亞比蒂芙尼更加大牌,也更加妖嬈奢華。同品質的鑽戒,卡地亞一定比蒂芙尼更貴。
可是,她個人覺得,蒂芙尼更加高貴典雅,她也更喜歡。她認為,最好的應該是她最喜歡的,而不是最貴的。不是嗎?
但她不願跟世文爭論。世文很愛她,什麼都只想給她最好的。當然,那個最好,是按照他的,或者說,大眾的想法。
過了幾分鐘,敬誠回來,手里拎著一個精美的小紙袋。
「這麼快?」
「嗯。」
「還想看看別的什麼嗎?」
「不用了。」
兩人在銷售小姐「謝謝,歡迎再來」聲中出了門。
往前再走一點,又是一間咖啡店。
馨穎問敬誠︰「我們休息一會兒?」
敬誠點點頭。兩人進了咖啡店。
「喝點什麼嗎?」
「不用。」
馨穎隨敬誠一起坐下。
一坐下,敬誠便將手里的紙袋遞給馨穎,「送給你。」
「什麼?」馨穎以為自己听錯了。這不是給他女朋友買的嗎?
「很快就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
他還記得她的生日。馨穎心里一喜,又一酸。她也沒有忘記他的。
「現在可以打開嗎?」馨穎問。來美國多年,早已入鄉隨俗。在這里收到禮物,一般都是立刻打開。
敬誠點點頭。
馨穎打開紙袋,拿出里面的小首飾盒,輕輕打開。滿以為會看到一個純銀的小配飾,沒想到是一根鉑金鑽石項鏈。
鉑金的鏈子細細長長,水波紋花樣,下面掛著一只瓖滿鑽石的鉑金小貓。兩只滴溜溜的貓眼就不止一克拉。
馨穎的呼吸一下停了,不僅因為項鏈美麗炫目,更因為敬誠還記得,記得貓和老鼠。她的鼻子有點發酸,腦海里不禁浮現他們第一次討論貓和老鼠的情景。
那天一放學,穎子直接去了誠誠哥哥家。
其實,頭一天借的那本書還沒有看完,那天本來沒有打算去他家的。只是,早上的語文課上,李老師講了十二生肖。一整天,穎子都在想,誠誠哥哥屬什麼,屬豬、屬鼠、還是屬牛?
一見面,便迫不及待地問︰「誠誠哥哥,你屬什麼?」
沒指望穎子今天來,突然見到,真是意外的驚喜。誠誠早已習慣她沒頭沒腦地問問題,笑著說︰「什麼數什麼?」
「十二生肖啊,你屬什麼?」
「我屬老鼠。」
「哦,你比我大三歲。」穎子高興地宣布。
「你屬什麼?」以前學過,但誠誠已經不太記得屬相的排列。
穎子屬兔。可是,今天她的心情超級愉快。突然想起上課時李老師講了為什麼貓沒有入選十二生肖的故事,加上誠誠屬鼠,穎子便大聲地說︰「我屬貓,專門罩著你,哈哈。」
誠誠咧開嘴笑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他喜歡這個玩笑。是的,很喜歡。
看著誠誠舒心而又好看的笑容,穎子的心小小地動了一下。直到今天,她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心動的感覺。因為當時,她嚇了一跳︰原來,心真的會動。
那以後,他們玩了多少貓和老鼠的游戲,開了多少貓和老鼠的玩笑。馨穎以為敬誠早已忘了,他卻還記得。
馨穎深深吸口氣,慢慢從項鏈上抬起眼,看著敬誠,輕聲說︰「謝謝你。可是,我不能收。」
「為什麼?」
「這太貴重。」
「相信我,我買得起。」
是,她相信他買得起,可是,她又憑什麼接受?「我真的不能要。」
敬誠心底酸楚,面上微笑,問道︰「已經有很多蒂芙尼?」
當年听穎子說時,他根本不知道蒂芙尼是什麼。可是,穎子說她想要,他就想送給她。那時便擔心,他的穎子誰不喜歡啊?將來一定有很多人想送她蒂芙尼,哪里輪得到他?
果然。
馨穎一下子愣住了,問︰「你說什麼?」
「沒什麼。」敬誠有些後悔。說了不說從前,怎麼忘了?
馨穎猛地想起,當年看完《蒂芙尼的早餐》,她便告訴誠誠哥哥,電影有多麼多麼的好看,她是多麼多麼的喜歡。她更信誓旦旦地說,她將來一定要像電影女主人公霍莉那樣有一件蒂芙尼的首飾。不過,她當時想的是小配飾,不是鑽石。
難怪,剛才在蒂芙尼店門前他說「竟然一點沒變」,因為那部1961年的電影,就是在紐約第五大道上這家蒂芙尼拍攝的,而這店門從1940年開業迎賓以來從未改變。他一定是听她說後去看了電影慢慢地,慢慢地,淚水涌入馨穎的眼眶。
看馨穎半天不說話,敬誠擔心她還是不肯接受。「收下吧,」他看著遠處請求,「我一直想送你一只貓。」一直。他想,她現在一定已經有了蒂芙尼,不,有比蒂芙尼更好的,但他還是想將這蒂芙尼的貓墜項鏈送給她,以了他多年的心願。
馨穎已經淚盈于睫,哽咽道︰「好。」是的,她會收下這只貓,管它貴重不貴重,應該不應該。
「石頭的老鼠換鑽石的貓,」她含淚帶笑,「真賺啊。」
敬誠心里波濤洶涌︰原來,她也記得。
馨穎抬手抹去眼淚,端詳著手里的貓墜和項鏈,突然玩笑道︰「你還怕貓嗎?」
敬誠愣了一下,仰起頭,看著眼前的虛空,輕聲回答︰「怕,一直都怕。」
馨穎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生生地疼起來。
他們認識的頭幾年,穎子是有些怕誠誠哥哥的,畢竟,他比她大三歲,他什麼都知道。
可是,也許怪誠誠哥哥對她太好,反正,越長大,穎子越不怕他。
中間幾年,他們似乎勢均力敵。
最後幾年,情況好像倒過來,誠誠開始怕穎子。
那些年,穎子時常要這樣和那樣,誠誠稍有猶疑,她就「你是老鼠我是貓」地威脅,誠誠總是乖乖听話。
就有一次,老鼠造反,坐在椅子上,深邃的眼楮盯著貓,冷靜而又清晰地說︰「一只小貓,有啥可怕?老鼠怕貓,那是謠傳,應該打倒!」真的鼠膽包天。
「哈哈哈哈。」貓樂不可支,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
老鼠就那樣呆呆地迷失在貓的笑容里,完全不知死活。
貓笑了個痛快,然後換上一副自以為最凶惡的表情,伸出兩只可笑的貓爪,邁著輕柔的貓步,一步一步逼近老鼠,「你怕不怕貓?」
老鼠昂頭挺胸,「不怕。」不知自己已經死到臨頭。
貓一下子愣住了。這是老鼠第一次說不怕貓。若不鎮壓,那還得了?她將貓爪伸向老鼠的腋下,開始撓他的癢。
老鼠的雙腿瘦弱無力,胳膊卻非常強壯,雙手也十分有力。可是他一直沒有舍得去抓貓的手。他只是呵呵地笑著,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左躲右閃。
「說你怕貓。」貓兒威逼強迫。老鼠不能不怕貓。老鼠一定要怕貓。因為貓有這個需要。
「不怕。」老鼠頑強不屈。
貓更加勇猛地進攻,上下其爪。突然一下子沒站穩,跌進老鼠的懷里。老鼠被貓撞得往一邊倒去。
貓嚇得趕緊抱住老鼠,老鼠也緊緊地抱住貓。
世界突然靜止。
老鼠的懷抱十分溫暖,老鼠的擁抱非常有力。貓希望可以永遠地躺在老鼠的懷里,不管時光流逝。
貓的身子十分柔軟,貓的味道非常好聞。老鼠希望可以一直這麼抱著貓,直到天荒地老。
貓和老鼠不知道這樣抱了多久,也許一秒,也許一個世紀。
只覺天旋地轉,不能呼吸。
終于,貓紅著臉,慢慢起身。老鼠緊閉雙唇,不讓心髒跳出胸膛。
貓低頭往門口走去。
老鼠默默地注視著貓的背影。
貓走到門口,不甘心,回頭,問道︰「你怕不怕貓?」
老鼠凝視著她,清晰地回答︰「怕,一直都怕。」
馨穎看著手里的貓墜,耳邊回響著誠誠哥哥的「怕,一直都怕」,眼淚再次涌上來。
她快速地眨著眼楮,不讓眼淚流出。眼角余光看見敬誠還在仰望虛空,心忍不住微微顫抖。
敬誠也已眼楮濕潤,不敢偏頭看她。他甚至不敢低下頭。他同樣地想起那天,唯一的一次,老鼠發神經造反,說自己不怕貓,結果老鼠和貓親密地擁抱。
敬誠在心里嘆息︰貓應該知道,老鼠怎麼可能不愛怕貓。
永遠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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