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回、前無通路,後無生途
雖然雲青十二年前在蜃樓浮夢書所營造的幻境中已經回過一次夭闕塔了,但是幻境與真實多少還是有些差異的。(思路客.)
這是一條盤旋向上的道路,腳下是冰涼的白骨,頭頂是無窮無盡的黑暗,背後則是唯一的光源。當雲青往上走了一段之後,連那點微弱的光芒也消失不見了。她沉默著向前,周圍極靜,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和心跳呼吸之聲就什麼都听不見了。
之前兩次都是從里往外走,這回卻是要順著出來的路再重新回去了。
雲青感覺到阿芒在離她很遠的上方,大概接近她產生意識的地方。夭闕塔內部似乎沒有什麼危險,這里都是幾萬年前的妖獸白骨,死的不能再死了。可是雲青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如果真的沒有危險,那麼她找到阿芒再將它帶出來也只是多花點時間罷了,根本談不上什麼讓夭闕塔來作出決斷。這里面一定有什麼會危及她的性命,只是雲青還暫時不知道那是什麼罷了。
不過不管是什麼,她現在都只能選擇面對。
雲青在密密麻麻的骨刺之上行走著,腳下的黑焰翻滾升騰,從一根跳到另一根,她不知道哪里才是盡頭。
第一次從夭闕塔中走出來是剛剛產生意識的時候,當時她拿了天書,和阿芒一起順著這條路一直往下走。她想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要走下去,明明腦子里空蕩蕩的,離開這個地方似乎更接近本能的驅使。仔細想想那時候的情況也極為凶險,但是當時她自己壓根沒覺得。她當時是凡身,卻試圖動用天書這等天地至寶,所以一路上遭到的反噬相當恐怖。
天書能感知萬事萬物間的因果關聯,而這里埋骨的妖獸無一不帶著龐大的因緣果報。雲青當年不知死活地看了幾眼,這些妖獸在天書照耀之下仿佛活過來一般,那種凶悍強大的氣息一如生前。那時候的雲青身處眾妖之間,踏過它們的脊背,走過它們的牙齒,在無數曠古爍今的大妖注視中盤旋而下,還真是如同噩夢一般。
此時的妖骨卻是真正的死物,感受不到一點生機。
雲青腦海中剛閃過這句話,她腳下的白骨就突然一震。雲青停下了腳步,凝神細細感知,卻發現腳下的白骨根本沒有半分動靜。但是她敢肯定剛剛的震顫是存在的,那個震動十分細微,就好比呼吸起伏,脈搏跳動,只有踩在上面才能隱約感受得到。
她飛快地躍到下一根骨刺之上,再回頭觀察自己走過的路,依舊是沉寂而黑暗的,沒有半分異常——直到她腳下的白骨再次震了一下。
「此地不宜久留啊……」雲青抬頭看了一眼,再次躍向下一根骨刺。她身上冒出淡淡的金光,在洗髓經的加持之下將速度提升到了極致。
第二次從夭闕塔里走出來是受了蜃樓浮夢書的影響。在那座廢棄的寺廟里,蜃樓浮夢書化作老僧,看破雲青的心障,然後借此構建了一個幻境。當時的雲青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心障竟然是夭闕塔,而等她再次下定決心從這地方走出來的時候,她就明白為何會是這里了。既然一切都是從雲青走出夭闕塔開始的,那麼如果她不走出這里,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呢?
如果她沒有帶著天書離開,那麼十萬大山依舊安寧清靜,鏡國依舊活在盛世安康之中,眠鳳廊與歸靈寺也依舊會維持脆弱而珍貴的和平。可是如果她沒有帶著天書離開,世界上也不會存在「雲青」這麼一個人。
如果不從這里出去,她就永遠都看不見青雲之上的世界了。
所以在幻境中,已經了解到帶著天書逃離後會走過怎樣一番腥風血雨的雲青再次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她不為自己將來要付出多少代價而後悔,亦不為這個世界還要流多少血而哀慟。
她只想以此身此心此意,證世間大道三千。
雲青腳下的白骨顫動得越發頻繁,她幾乎是化身為一道金色流光,飛快地朝著上方奔去。雲青的肉身淬煉未成,尚難承受這種如光似電的速度,只見她的皮膚開始滲出點點血滴,這些血落在白骨上,就像骨頭開出了花兒一般,顯得妖冶而詭異。
雲青感覺到自己腳下的白骨漸漸升溫,它們似乎不再冰冷了,而是如同被血肉包裹著一般散發出溫暖而鮮活的氣息。
可是她已經顧不得這些,夭闕塔似乎在發生某種異變,她現在應該找到阿芒,然後以最快速度離開這里。
這次回到夭闕塔與前兩次都不同。最開始的時候雲青從未沾過血,而後來的幻境是根據她的經歷塑造出來的,與第一次差別不大。此時的雲青手上染過無數妖族的血,而作為妖族聖地的夭闕塔似乎對此已經有了某種感應。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腳下的白骨已經微微發燙,伴隨著輕微的震顫,仿佛下一刻就會活過來一般。這時候雲青終于落在一顆平坦而寬闊的頭骨之上,她眼前就是被骨刺釘住的阿芒。
阿芒還維持著句芒的樣子,眼眸深碧,背負雙翅,青色羽毛覆蓋全身。他的雙翅反折在背後,然後被鉤狀的骨刺一下穿過,他整個人僅僅憑借這根骨刺被懸掛在半空中,翅根處被拉扯得滲出血來。那骨刺瑩白如玉,散發出淡淡的輝光,與雲青所見的所有白骨都有些不同,它靈氣十足,干淨優美。骨刺的尖端還穿過了一面白骨鏡,那個就是畢方用來誘走阿芒的句芒古鏡,也是上古神靈的遺物。
他感覺到雲青的接近,口中發出沙啞的嗚咽聲,恐怕是這幾日叫了不知多久。他的眼楮牢牢盯著雲青,眼里一片茫然而痛苦的碧色。
雲青嘆了口氣︰「已經夠了,阿芒
阿芒听不懂,他掙扎了一下,翅根處撕裂得更嚴重了。從雲青這里看過去,他還真像只落入陷阱的大鳥。
「停下吧雲青赤足之下黑焰翻滾,她一步步踏空走上來,撥弄著那面被穿了個洞的鏡子。
阿芒開始瘋狂地尖嘯,拼命扭著頭看那面古鏡,可是他的翅膀被骨刺穿著,根本動彈不得。雲青被他吵得耳朵疼,伸出手一把將鏡子取下來,阿芒頓時像是月兌力般癱軟了,他整個兒被掛在骨刺上,看上去分外可憐。
「听我說……」雲青走到他面前,拽著他的頭發將他的頭抬起來,強迫阿芒看著自己。
「已經夠了,不要再鬧了她的聲音又低又柔,神情也是說不出來的溫和,「我還不想吃掉你
阿芒被這個聲音吸引了,他突然不再掙扎,而是乖巧地看著她。他眼里的深碧之色漸漸褪去,背後的雙翅化作一堆青色的羽毛紛紛揚揚灑落。
翅膀消失,阿芒也失去了骨刺的支撐,雲青沒有管他,他就這麼直挺挺地掉在了底下的巨大頭骨之上,發出一聲轟然巨響。
「起來,隨我離開雲青落在頭骨上,開始往下走去。阿芒听了她的話,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搖晃了一下腦袋,似乎也沒摔傷,他飛快地跟上了雲青。
雲青離開這個頭骨,騰身飛到另一根尖銳的骨刺上,而阿芒正準備往她那邊跳,可是他腳下的頭蓋骨在這一瞬間動了。雲青听見巨大的骨骼摩擦之聲,心目一掃,那頭骨竟然晃晃悠悠地立了起來,它的脖頸處還連著根殘缺不全的頸椎骨,如此縴細的頸椎骨頂著這麼大個腦袋,看樣子非常滑稽。
不止是阿芒那邊,雲青腳下的骨刺也突然飛了出去,與其他許許多多的骨頭一起構成了一只樣子奇怪的骨獸。四周全部都是骨頭重組的摩擦聲,細碎而尖銳,神魂都被震得發疼。阿芒一臉茫然地站在晃晃悠悠的頭蓋骨上,不知如何是好。
這邊所有了骨頭都在震顫,雲青一下沒了依托,只能躲避著飛舞的骨刺踏空而行,真氣消耗頗大。
她一邊單手掐訣一邊將句芒古鏡往阿芒那邊一照,大聲道︰「阿芒!」
阿芒抬起頭,死死盯著鏡面,然後忽然消失在原地,那面鏡子在他消失的一瞬間放出溫潤的青光。雲青將鏡子調轉過來,面對自己,心目一看正好瞧見鏡子里阿芒那張憨傻的臉。
這時候雲青面前傳來一陣勁風,她毫不猶豫地向後急退,白骨巨齒在離她僅有一拳之距的地方咬合,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雲青運起心目朝眼前看去,四周皆是剛剛構成身體的骨獸,他們的每一個部分都不同的妖獸,看上去十分不協調,但是對于雲青而言已經足夠致命。這里任何一根骨頭生前都是縱橫天地的強大存在,沒有一個是她能夠抵擋的,現在不管它們怎麼胡亂組合,單從堅硬程度和數量上來說,就足以讓雲青焦頭爛額了。
「六道無生輪,大妙淨光象!」
雲青法訣已成,原本以單手結印,後來又立刻以雙手補全,她以最快速度將整個術法拆分來做。她兩手中指下屈與拇指成環狀,指背相抵,其余六指皆指尖相抵,術法一成便有一道白光從她手中激射而出,將整個黑暗的白骨塔照得如同白晝般通明。她這六道無生輪剛剛到手也沒多久,用起然是不如大日黑天輪熟練,但對付這些死去的妖物可能會更有效一些。
魔道正統之中少有善法,種種神通大多以惡意與破壞為基礎,威力驚人,損耗也是同樣驚人。這些法術看起來就十分凶殘血腥,一下就能與其他道統區分開來,它們講究的是無生而生,也就是通過付出極大的代價來產生更大的效益。比如朱無瑕與寒晟比斗時以自身血肉壯大天魔,再殺死天魔以其血肉反哺自身。又比如雲青在刺殺胡寒眉時以大量鮮血築成牢籠,她那時候也是先以自己的血肉成術,待術成後又從白狐身上攫取血肉反哺大日淨土。
六道無生輪中卻有幾道頗為出名的善法,其浩大慈悲之意也不遜佛道,大妙淨光正是其中之一。
大妙淨光之下那些死去多年的白骨都略微避退,雲青知道自己術法尚不純熟,等這些骨頭適應一會兒自然就不懼這白光了。于是她也不作停留,踩著升騰的黑色魔焰就一路下沖,手里大妙淨光開路,在她身邊形成一個小小的空地。前面的骨獸避讓開了,可她後面那些卻是窮追不舍,雲青一路飛奔,幾次都感覺到背後被尖利的骨爪劃過。
六道無生輪是從佛道中月兌胎出來的。大妙淨光也是寶生如來的接引之光,若是修至極處,須臾之間便可讓人擺月兌生老病死之苦。在此光芒之下,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種種苦痛悉數消解,可使神魂清透,靈台一塵不染。它剛好與灼傷神魂的紅蓮業火象相對,是上等的護持神魂之法,也是六道閻魔宗修行中的重要輔助手段。
三輪相輔相成之下,大妙淨光可以很快緩解大日黑天輪真氣帶來的破壞,同時使閻魔破妄真氣不至于侵蝕神魂。
因為這法術原本也不是用來對敵的,所以雲青此時幾乎不能對這些骨妖造成殺傷,只可憑借法訣中的生氣來驅逐這些死去的妖族大能。她向著看不到頭的黑暗疾馳,任由成千上萬的白骨追在自己身後。她感覺到後背有血流出來,手里的法訣也在源源不斷地抽取她剛剛修成不久的六道無生真氣,可是她不能停下休整。
雲青下去的速度比上來時要快太多了,因為上來的時候不知道會面對什麼危險,所以處處警戒,實力有所保留,而下去的時候卻是被追趕著逃離。她感覺心目中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數不盡的白骨還是手里的大妙淨光。真氣枯竭在即,她越看越暈眩,只能按下心目,強打起精神往下走。
可是她也不知道這條讓人絕望的白骨路到底何處才是盡頭。
這麼一直一直往下跑,雲青感覺維持法訣的手已經接近麻木,腕上的傷勢幾乎感覺不到疼痛,還有背上被骨獸抓傷的地方現在也只能感覺到些微的涼意了。她心里沒有半分輕松,這樣下去很不妙,長時間維持不熟練的術法容易損傷神魂,她對傷害的感知正在下降,整個反應都開始變得遲鈍起來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就是至今為止她身上的戾氣還沒有失控過。
如果在這種關頭戾氣失控,那她多半會借著句芒神力與那些白骨獸廝殺一番。那些白骨獸都死得不能跟死了,它們不懼疼痛,不懼死亡,被擊碎又會重組,數目猶如天河之星,根本無法計算。要是這麼毫無理智地跟它們耗下去,那雲青估計要永遠被留在這個妖族聖地與它們作伴了。
雲青飛著飛著隱約看見了前方一點完全不同的微光,與白骨的森白不同,與大妙淨光的刺目不同,那點光芒微弱而黯淡,卻立刻給了她升起了逃出生天的希望。
出口到了。
就在雲青準備松一口氣的時候,她背後十幾根長長的尾骨一絞,連成一根幾百米長的骨鏈,巨大的骨獸咬著骨鏈末端將其往前方狠狠一甩!
雲青隔得很遠就感受到了如刀割般的勁風,她腳下黑焰一閃,靈巧地側身躲過,但手里的大妙淨光卻因為這下移動而沒能將面前的白骨獸驅逐開去。它們揮舞著爪子朝雲青拍過來,爪風陣陣,冰涼而毫無生氣。雲青只得不斷避讓,但是這麼一來大妙淨光就更加不穩定了。
那條骨鏈被收了回去,然後再次甩出,這時候的雲青被四只狼形的骨獸包圍著,在利爪與尖牙之下狼狽閃躲,根本避無可避!
那條骨鏈急速接近,雲青卻是突然騰空而立,一動不動了。四只骨狼齊齊張嘴,一下朝著雲青咬了過去,她腳下黑焰消失,連帶著手中的大妙淨光也消失無蹤了。她整個人都像是消失了一般,只見她筆直地下墜,恰恰躲過四只骨狼的利齒,它們一頭撞在了一起,齊刷刷地頓在原地,這時候那條骨鏈也「啪」地砸在了它們頭頂,四只交錯在一起的腦袋恰好幫下方的雲青擋下致命一擊。
雲青撐起一個玉盾擋住上面墜下的骨塊,她眼里只有那點微光,再也看不見什麼白骨獸了。
千米,百米,十米,九米……一米!
她能看見外面的畢方正滿臉惡意地看著塔里,能看見流小妞站在小舟邊上不知在想些什麼,還能看見妖道聖者溫柔的笑容。
可就在她踏上夭闕塔的巨大骨門時,骨門上下的巨齒猝然合攏了!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好,我是親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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