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回、亂道之人,重定聖軌
「下這兒。♀」賀清秋往棋盤上一處指了指,頗為耐心地指點眼前之人。
有點肉呼呼的小手抓了枚棋子,小心翼翼地往他所指的地方放了下去,然後手的主人才問道︰「真的是這里?」
賀清秋扶著額頭,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和顏悅色地看著眼前年幼的女孩兒道︰「是的,火凰。」
「噢……」火凰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道,「接下來呢?鳳仙也要拿子嗎?」
侍奉在她身後的鳳仙碧眸微閃,然後輕聲道︰「下棋是兩個人的事兒,您跟著賀先生好好學,我看著就是。」
賀清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臉懵懂的火凰,突然嘆了口氣,他用力揉著眉心道︰「火凰這些年還沒長大麼?」
「你是在怪我照顧不周?」鳳仙不悅地反問他,還沒等賀清秋反應過來,火凰就「蹭」地站了起來。
她緊張得冒汗,手指攪著衣角,多少有點不知所措︰「不是鳳仙的錯,是我自己懈怠了!」
這下賀清秋沒什麼好說的了,他認命似的點點頭,連聲道︰「是是是,不怪他,你坐好,我接著教。」
火凰這才不安地坐下來,按照賀清秋所指點的一步步走下去。賀清秋走一步,然後跟她講解下為什麼這步要這麼走,再讓她自己想對策。可是火凰一到自己做決定就緊張無比,滿頭大汗,看上去就要昏厥了似的。賀清秋見她壓力實在太大,也不忍逼她,每次都是自己指了個位置讓她放子。
「知道為何要走這里嗎?」賀清秋將手里黑子放下,然後平靜地問火凰。
火凰手忙腳亂,她磕磕絆絆地道︰「因為剛剛你在旁邊下了顆子,這兩個團結一心,攜手共進,然後就能……就能贏……了。」
她越說道後面就越虛,最後滿臉通紅地低下了頭,不再多說一個字。♀賀清秋默然听著她編故事似的講解棋局,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鳳仙拍了拍她的頭,手里的暖意傳遞到她身上,火凰很快平靜了不是,她羞愧地道︰「我不知道,剛剛都是亂說的,對不起。」
「沒事兒。」賀清秋神色復雜地看著她,「抬起頭吧,火凰,你沒做錯什麼。況且就算是錯了,這世上也沒有人有資格讓你低頭。」
鳳仙柔聲安撫道︰「慢慢來,我們不急的。」
可是火凰還是處于不安之中,她看上去快要哭出來了︰「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太差勁也不至于拖累大家。鳳仙,你說要是你殺了我,會不會有另一個更好的火凰取代這個位置呢?」
鳳仙臉色一下就難看起來,他的手握緊了,沉默好久才道︰「沒有另一個火凰,對于我而言,一直都只有你一個。」
邊上的賀清秋頓時覺得自己有點礙眼了,他轉頭裝作在看棋盤。這時候鳳仙又沉聲道︰「別說這樣的話了……求您了,吾凰。」
「咳咳,好了,先到這兒吧。」賀清秋終于看不下去了,他與鳳仙對視一眼,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道,「火凰先歇著,鳳仙尊與我對弈一局可好?」
鳳仙碧眸微眯,他對火凰道︰「您先出去。」
火凰吸了吸鼻子,從畫卷中漸漸消失,轉眼間這竹林里就只剩下賀清秋和鳳仙了。鳳仙將黑袍撩起,坐在了賀清秋面前,他冷淡地道︰「你要說什麼?」
「鳳仙尊把那孩子看太緊了。」賀清秋懶散地將棋盤收拾干淨,重新開了一局,「驚花仙尊和你都心疼她,所以不讓她見這亂世的齷蹉,可是她自己不知道。她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給仙道拖了後腿,心底越發自卑自責,這麼下去可不好。」
鳳仙臉色一直不太好看,他冷冰冰地答道︰「吾凰乃是天地祥瑞,若是與亂世滄桑相遇定將早夭,我和驚花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是什麼話……」賀清秋輕嘲,他撥弄著手里的棋譜道,「若是想保住火凰,那一開始就不應該入世,既然眠鳳廊入世了,那就別扯這些虛辭。」
鳳仙眼神微寒,賀清秋卻是平和地注視著他,接著道︰「對于鳳仙尊而已,火凰到底是什麼呢?」
「君王,半身,生命的一部分。」鳳仙毫不猶豫地答道。
賀清秋遺憾地搖了搖頭︰「鳳仙尊是感覺不到的,您活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您總是在每一任火凰現世時醒過來,看著年輕有為的她,輔佐她,然後和她一起立于仙道巔峰。因為你永遠都在她最為美好的年歲里與她相遇,所以你會產生一種錯覺……她沒有死,她一直都在。」
「夠了,閉嘴。」鳳仙神色一厲,「死」這個字顯然踫到了他的某種禁忌。
賀清秋保持著清和而銳利的眼神,毫不猶豫地說了下去︰「可是事實就是她已經被打落紅塵了,走了遍輪回後就不再是以前那個人了,就好像株蘭草。」
他指了指棋盤邊上從石縫里鑽出來的幾根蘭草,道︰「您若是只在它開花的時候來看,那麼您也許會覺得它一直都是一株。可如果您能夠正視它的歲歲枯榮,那麼您就會明白,每一年它都不一樣了。之前那株已經死了,現在的它是全新的,與之前每一位都不一樣的。「
鳳仙臉色鐵青,但是說不出反駁的話。
「都說火凰無所作為,我卻覺得問題應該出在鳳仙尊身上。是您不對,您早應該放手了。」
賀清秋雖然聲音溫和,但言辭卻沾染了三月春寒的料峭,听得鳳仙心底里發冷。
「我已經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了……」鳳仙沉默了好久才突然冒出一句話,「賀先生有什麼指點麼?」
賀清秋在心里微微嘆息一聲,然後才道︰「讓她帶我去北川戰場吧,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個轟轟烈烈。」
其實誰都沒做錯,只是這個亂世它不饒人啊……
「好。」
鳳仙微微閉眼,滾燙而陌生的液體順著那張冷峻的面孔滑下來,從開襟的紅衣里淌進去。賀清秋不去看他垂淚的樣子,而是轉頭望向郁郁蔥蔥的竹林。竹林里多了一塊殘破的石碑,石碑上空無一字,碑前放著一杯濁酒,幾片茱萸葉。
「鳳仙尊在這邊穩住歸靈寺即可,北川那邊我墨陵自會竭力而為。」賀清秋起身走向那塊石碑,他將那杯菊花枸杞酒抬起來,凝視著暗紅色的新酒。
鳳仙也站起身,啞著嗓子道︰「願墨陵此行能一雪前恥,誅亂道之人,重定人道聖軌。」
賀清秋飲盡杯中酒,風中唯有一聲嘆息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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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耶帝都,原本寂靜而肅穆的深宮中烈火翻滾,無數人號哭悲鳴,血流出宮門外,整條護城河都彌漫著腐朽的紅黑色。
無數華美的宮殿被化作焦土,這座矗立幾千年的皇城一夕間被攻破,曾經畏懼著它的,在它腳下哀泣的,現在都能在它身上踩上幾腳。那些模了一輩子農具的平民第一次見到這種地方,金築的牆,玉做的頂,珍珠瓖嵌在四壁上,國庫里是堆積如山的寶物。他們闖入被無數能工巧匠悉心打造了世世代代的地方,把看得見搬得動的東西都塞進懷里。
皇甫留仙立于火海之中,看著這些完全失態的雜牌軍不由皺眉︰「所有人听令!不得□擄掠!不得殺傷手無寸鐵之人!」
她的聲音沒傳出去多遠就被一座青銅巨鼎的倒塌聲蓋了過去。那青銅鼎立于天子寢殿之前,足足有兩層樓高,有好幾個人想要爬進那個鼎里。這時候鼎的基座卻因為高溫而有些開裂,巨鼎都因為失去平衡而轟然倒下,那幾人一下就被砸成了肉泥。
剩下的兵直接踩過這幾人的尸首往鼎里爬,然後從里面掏出一件件祭祀用的法器。
「停手!」皇甫留仙悍然拔劍,對左右近衛道,「控制他們一下!」
「嘁……」陰冷的笑聲從她背後傳來,「你指望這群沒腦子的野獸停手?那還不如先把他們的手剁了。」
皇甫留仙回頭︰「宋先生?」
宋離憂緩緩走過來,鬼氣侵蝕了那些陷入狂亂的士兵︰「伽耶王朝是怎麼對待他們的,他們也會還以一樣的東西,血腥、殺戮、□……在伽耶氏暴政之下,他們只看見了這些,也只學會了這些。」
那些人的身子漸漸委頓下去,皇甫留仙驚悚地看見他們尸身上浮出黑色的厲鬼,這些厲鬼滿腔怨念,見人就咬,將所有活物都化作血塊。而那些被他們殺死的人又因為鬼氣的影響而歸入酆都城,成為宋離憂手下的助力。
宋離憂輕蔑地用折扇掩住口鼻,空氣里的污濁味道讓他都受不了,他道︰「人很蠢,也很殘忍,當你勝過他們的時候就能主宰他們了。我覺得你要比他們聰明還挺容易的,唯一不容易的是比所有人都殘忍。」
宋離憂往前走去,他踏過的地方盡皆化作鬼域,再無半分人氣。黑色城池從天而降,與這片綿延不絕的宮殿重合,源源不斷地掏空龍脈王氣。宋離憂頗為愜意地感受著王道氣運的淬煉,心里突然覺得這差事也不算太差勁。
「宋先生曾是伽耶臣子麼?」皇甫留仙追了上了,她身上紫氣繚繞,竟然也不懼宋離憂身邊濃郁的鬼氣。
宋離憂折扇一揮,笑意盈然︰「是啊,我名乃是天子所賜,我命亦為天子所制,只可惜幾百年前我便受不住這種牛馬般的‘恩德’。如今也總算了卻因果一番,至此塵世于我再無半分羈絆,合道也是指日可待了!」
皇甫留仙沒听懂他後面的話,但前面那幾句卻听明白了。
日月漸蕭條,風雨徒離憂。
伽耶天子賜給這位采詩官的從來都不是祝福,而是罹于憂患,困苦蹉跎。如今他總歸是將這一切還回去了,此後再不被幽思怨憤所擾,塵緣皆盡,大道通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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