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世事復雜多變,險象環生,危機四伏,封建社會的宦海官場中,更是難有寧日,任何時候,都有善于鑽營、巴結奉承而受到重用的「能臣」。曾國藩早早就涉足官場,對里面的「貓膩兒」自然是洞若觀火。總結數十年為官之道,曾國藩認為︰「不得罪巨室,乃為官不敗之道也巨室,即勢家大族也。?
當官的人無不知道個中奧妙。如果在一個大城市,同駐兩個各不統屬的機構班子,官與官就很難相處了。特別是再加上一個旗人「縣官」,一個漢人「縣管」,那麻煩就更多了。?
同治六年(公元1868年)六月,曾國藩被授予武英殿大學士,其後,由于籌辦「剿」捻的後路軍火有功,封予他雲騎尉世職。在一年中數次升遷,曾國藩可謂榮耀之至,這也表示清政府似乎對他很重視。可是,恰恰相反,曾國藩總是感覺到一個陰影一直圍繞著他,這就是曾國荃彈劾官文一事。?
官文是旗人,在漢官密布的長江中下游地區,深得清政府的器重,授以湖廣總督之職。曾國藩率湘軍攻破金陵後,在「紅旗報捷」中,曾國藩將頭功讓于官文。胡林翼任湖北巡撫時,最初很看不起官文,據薛福成回憶,胡林翼與官文初時一為巡撫,一為總督,一駐長江上游,一駐下游,矛盾很大,但胡終以堅忍勝之。二公當湖北全境糜爛之時,皆竭蹶經營,各顧分地,文忠尤崎嶇險阻。?
後來,有人勸說胡林翼說︰「公不欲平巨寇耶?天下未有督撫不和而能辦大事者。且總督為人坦中,從善和流,公若善與之交,必能左右之,是公不啻兼為總督也。合督撫之權而剿賊,誰能禁之?」胡林翼大悟,便親自拜見官文。兩人遂和好。?
既然官文不可動,那麼為了「剿賊」大計,胡林翼遂處處忍讓推功于官文,以籠絡官文,甚至不顧他二品大員的體面,做起官文寵妾的干哥哥。更有甚者,當官文的寵妾過生日時,胡林翼竟率領所有文武一同賀壽,可謂獻媚至極。?
關于胡林翼為官文寵妾賀壽之事,梁啟超在《新民叢報》的記述很詳細,亦相當有趣,特摘錄如下︰?
官文恭有愛妾,常欲寵異之……值妾生日,偽以夫人壽辰靠百僚,擬侍賀者上門,然後告以實為如夫人也。屆期客集,藩司某已上手本矣。閽者以實告,藩司則大怒,索手本去,胡文忠(胡林翼謚文忠)亦至,詢其故,藩司曰︰「夫人壽辰,吾儕慶祝,禮也。今乃若此,我朝廷大僚豈能屈膝于賤妾!」卒索手本去。胡文忠從旁贊嘆曰︰「好藩台!」乃語甫畢,竟自昂然傳「年家眷晚生胡林翼頓首拜」之帖入祝矣。當藩司之索手本也,道府以下紛紛隨索者不少,及胡文忠以巡撫為之祝,則又相隨而入。官氏妾幾于求榮反辱,得文忠完其體面,妾大德之。文忠和文恭(官文)之愛而畏其妾也,歸署乃以夫人之意講官妾宴,並告太夫人善侍之,妾至,胡太夫人認為義女。自是官文有不同意見,妾曰︰「你懂什麼!你的才具識見安能比我胡大哥,不如依著胡大哥怎麼做便怎麼做罷!」官輒唯唯奉命惟謹。自此官胡,而大輅之成實基于是。?
可以說,正是因為胡林翼的「媚心」,才能攬封疆全權,從而使得湘軍在諸事上均比較順利。胡林翼死後三年,曾國藩即成大功,曾國藩稱其「赤心以憂國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獲諸將,天下寧復有似斯人者哉!」?
胡林翼死後,官文與湘軍關系維持著表面的和氣,但實際上已變得十分疏遠。特別是曾國荃接任湖北巡撫,性情暴烈的曾國荃不僅與他的大哥截然不同,就連與胡林翼相比涵養也差得太多,絲毫不懂得「媚心」,而且皇家刻薄寡恩的本性,功臣鮮有善終的歷史教訓,以及四哥反復講述的白雲觀丑道人的懇切規勸,都沒能使他大徹大悟。「重返江湖」的曾老九依然是目空一切,我行我素,既不把稱雄皖豫多年的捻軍放在眼里,也根本沒有把朝廷的寵臣官文看成一盤菜。俗話說「一山難容二虎」,曾國荃與官文同城,驟然間雙方的關系緊張起來。?
剛當上巡撫的曾國荃還沒坐穩,就接到新湘軍在剿捻失利的消息,心中大為憤懣,不久又傳出彭毓橘被肢解、懸首示眾的消息,更使他暴戾失常了。?
彭毓橘是他的表弟,年紀相仿,性格也相投,攻打金陵時出力最多。當蕭孚泗、朱洪章、劉連捷等人都不願再赴戰場的時候,彭毓橘慨然應邀為他組建新湘軍。現在遭此下場,曾國荃怎能不傷心,不暴怒?就連奉父母之命暫回湘鄉料理家務,路過武昌住在撫署的曾紀澤,也為表叔的慘死而傷心。特別是當從糧道丁守存口中得知,彭毓橘部的慘敗,是由于官文截扣軍糧所致時,以為抓到了一個大把柄,叔佷倆計議半天,決定先不作聲,派人分頭搜集官文這些年在湖廣的劣跡,然後再重重地參他一本,以報今日之仇,以雪當年不救援三河之恨!?
然而,曾國荃的舉動怎能瞞的了官文的耳目。官文不敢明目張膽得罪這位殺人如麻的曾九帥,恰在這時,按察司唐際盛給他出了一記妙招︰奏請曾國荃幫辦軍務,以使其離開武昌,免于督撫同城。原來,這個唐際盛與曾國荃的至友黃南坡仇隙很深,此時見有機可剩,便正好在背後下絆子。官文當即給皇上上了一個折子,說鄂北捻情嚴重,請賞曾國荃以幫辦軍務的名義帶兵離開武昌,駐扎襄陽。諭旨很快下來,如官文所請。?
曾國荃過去一直帶兵在前線打仗,對官場了無所知,又不熟悉本朝掌故,不知幫辦軍務一餃究竟有多大,應不應該專折謝恩。于是寫信給大哥。曾國藩來信告訴九弟,不必疏謝。又解釋說,近年如李世忠、陳國瑞等降將皆得幫辦,劉典以臬司、吳棠以道員亦得之,本屬極不足珍之目,本朝以來亦無此等名目,以後公牘上都不要署此餃。曾國荃接到大哥這封信,猶如一點火星掉進油鍋,立即燃起了熊熊怒火。曾國荃恨官文不但要把他排擠出武昌,並且把他列為道員、降將一類人來奚落。曾國荃氣得一劍砍掉了書案一角,高叫︰「我堂堂炎黃子孫,豈能仰鼻息于傀儡羶腥之輩!」?
曾國荃先是奏參唐際盛,接著就彈劾官文。由于曾國荃營中缺少文員,奏折草擬後無人商量,便與恰好在營中的曾紀澤商議。?
曾紀澤有點擔心地說道︰「九叔,官文是太後、皇上的親信,且官居大學士,非一般人可比。為慎重起見,先抄一份送到濟寧州,讓父親看過後再拜發如何?」?
曾國荃不屑一顧地說︰「你父親自從咸豐八年復出後,膽子是越來越小,顧慮則越來越多,事事謹慎,處處小心。這篇奏疏如給他知道,那一定發不出去,不如不告訴他,今後即使有麻煩事,也省得牽連到他的頭上,由我一人負責算了?
由于曾紀澤並不知參劾官文後的政治利害,因此奏折中的語句多不中肯,且文句冗長,首尾不相顧。曾國藩的心月復幕僚趙烈文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原折沅公親筆,而剛(曾紀澤)所商定,並為繕寫,以貪庸驕蹇,欺罔徇私,寵任家丁,貽誤軍政,循例糾參裝頭,後列各款,語多不中肯,文句亦冗沓拖長,首尾不相顧?
曾國荃怕曾國藩知道後,阻撓其彈劾官文,因此故意背著他。不過,奏疏拜發了,曾紀澤心里老是仍不放心,便自己謄抄一份,派人送往濟寧州。?
濟寧州里,曾國藩接到曾紀澤的稟帖,將奏疏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老九的使氣任性,辦事猛浪,曾國藩深為痛心。曾國藩頓足嘆息,預感此事將招致嚴重的後果。必須給老九明確地指出︰不能走得太遠!于是,曾國藩提筆作函︰?
官秀峰一事業已奏出,但望內召不甚著跡,替換者不甚掣肘,即為至幸。弟謂命運作主,余素所深信;謂自強者每勝一籌,則余不甚深信。凡國之強,必須多得賢臣工;家之強,必須多出賢子弟;一身之強,當效曾、孟修身之法與孔子告仲由之強,可久可常。此外斗智斗力之強,則有強而大興,亦有因強而大敗。吾輩在自修處求強則可,在勝人處求強則不可。?
剛好這時李鴻章來徐州視察軍務,曾國藩便打發親信趙烈文到徐州去跟李鴻章商量。李鴻章一听,也覺得曾國荃太莽撞了。李鴻章沉思良久,對趙烈文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由恩師出面打圓場,密保官秀峰,並以兄長的身份批評九帥作事草率,盡量把事情化小。不知恩師意下如何?
趙烈文回濟寧後,向曾國藩轉述了李鴻章的主意,並認為這是個可行的辦法。曾國藩從心里來說並不願意這樣抑荃揚官,但考慮到曾國荃非官文的對手,倘若官司打敗,調離湖北,新湘軍便不再存在,全盤計劃將會打亂。為了「河防之策」的順利執行,從剿捻大局出發,只得出此下策。幾天後,一封密保官文的奏折由濟寧州發出了。?
接到大哥的信後,曾國荃的頭腦開始冷靜了點,原擬的第二份參折暫時擱下未發。曾紀澤則遵父命趕緊離開武昌南下,跳出這個是非圈子。?
外間知道曾國荃參劾官文後,不僅湖北的士紳持反對態度,就是曾國藩的門生故吏也認為此事大為不妥。曾國藩更是十分擔憂,惟恐由此開罪了滿洲貴族,于以後不利。因此,曾國藩在事先和事後均表示出憂慮之情,不太贊同此舉。在同治三年(公元1865年)九月給曾國荃的信中,曾國藩囑咐九弟說︰「順齋排行一節,亦請暫置緩圖原因是︰「此等事幸而獲勝,而眾人眈眈環伺,必欲尋隙一泄其忿。彼不能報復,而眾人若皆思代彼報者總之,「弟謀為此舉,則人指為恃武功,恃聖眷,恃門第,而巍巍招風之象見矣,請緩圖之」。隨後,曾國藩又在給曾國荃的書信中提醒說︰「順齋一案,接余函後能否中輟?懸系之至。此等大事,人人皆疑為兄弟熟商而行,不關乎會晤與否再過十天,曾國藩已得知奏參官文的事已發,乃反復叮囑曾國荃︰「吾輩在自修處求強則可,在勝人處求強則不可一再告誡說︰「福益外家若專在勝人處求強,其能強到底與否尚未可知。即使終身強橫安穩,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果然如曾國藩所擔憂的那樣,曾國荃這份彈劾大學士的奏章,立即在朝廷和各省督撫中引起軒然大波。官文做官的訣竅,除了彭玉麟所指出的不管實事外,還有一個,那便是善于籠絡京官。京官地位重要,但俸祿並不高,因無地方實權,額外收入很少,全靠地方大員接濟。官文自咸豐五年(公元1866年)出任湖廣總督以來,就十分重視對京官的聯絡。每年入夏的冰敬,入冬的炭敬,比哪個省督撫都要豐盛,而且送的面廣,上上下下都很滿意。遇到端陽、中秋、重陽、年關這些佳節,官文則有選擇地分送各部要員。朝廷派下的大小欽差來到武昌,官文的禮數最周,招待最好。官文哪來的這麼多錢?還不是兩湖的民脂民膏!所以盡管民怨沸騰,官文的位子卻是鐵打的一般,湖督一席,一坐便是13年。曾國荃拼死拼活打下金陵,也只掙得伯爵,他在武昌悠閑自在,也得了個「果威伯」的美名。這便是官文的本事!?
朝廷各部對曾國荃一到武昌,便參劾總督的行為普遍不滿,尤以軍機處為甚,因為奏折中有「軍機處故意與鄂撫為難,凡有寄諭,從不徑寄,而由督署轉遞」的字樣,觸到了軍機處的痛處。軍機大臣胡家玉面稟慈禧太後,說曾國荃將軍事失利的責任推給官文,居心不良,所奏情事多有不合,宜駁回。慈禧太後遂命軍機處派員到武昌密查核實。?
軍機處派出專查此案的欽差走馬觀花地「查」了一番便回到京師,並「字字開月兌,列據各司道文武稟覆供詞,以駁原參,幾無一事稍有影響,連閱前後兩折,直如兒戲,直足令人噴飯」,將曾國荃所列官文各條一一駁回。都察院的御史上書,奏官文為肅黨余孽事既不成立,曾國荃則為誣陷,例應反坐。其他各省督撫中也有人上奏,說曾國荃恃功傲物,打仗失敗,應予懲治。?
慈禧太後心里清楚,此次參劾純屬湘系與滿洲權貴之間的權力之爭,對此事處理起來頗感為難。她既需要官文這樣忠實的家奴,也需要曾國荃這樣能斗的鷹犬。眼下捻軍勢力強大,國事未安,曾氏兄弟和湘淮軍是她依賴的柱石。但官文無過受辱,朝野物議甚烈,不壓一壓曾國荃也難平眾怒。她想給曾國荃一個「降二級處分」,猶如當年曾國藩為楊健請入鄉賢祠所得的結果一樣。?
這時,接替楊岳斌任陝甘總督的左宗棠,給朝廷來了一份詞氣亢厲的奏疏,稱贊曾國荃彈劾官文一疏,是當今天下第一篇好文章,第一等好事,人心大快,正氣大張,並以自己在湖南撫幕多年的身份為證,指責官文貪劣庸碌,不堪封疆重寄,請求太後、皇上撤官文之職,以昭朝廷公正之心。左宗棠正處在平回民之亂的前線,他這封奏折的分量,遠勝他省督撫和都察院的御史。曾國藩密保官文的奏折此時也到了慈禧的手中。慈禧是個精明的人,她深知曾國藩不早不遲,恰好這時來封保官的折子,無疑是在為弟弟彌縫,希望這件事不要水火不容地鬧下去。曾國藩的這個態度很使慈禧欣慰。她想︰倘若曾國藩和弟弟站在一邊,堅決與官文為敵,那就很麻煩了;曾國藩的面子還是要給的。慈禧決定按督撫不和的處置成例來個和稀泥。于是將官文內調京師,以大學士掌管刑部,兼正白旗蒙古都統,調李鴻章為湖廣總督。因蘇撫一職暫不能離開,遂調湖南巡撫李瀚章暫署湖督,由劉昆接替李瀚章,對曾國荃則未加任何指責。一場大風波就這樣平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