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奇異飛來閣
杭州西湖旁,有座飛來峰,傳說是天竺國靈鷲山的小嶺,忽然有天,萬里迢迢飛來靈隱寺前,蔭下一山清涼。
蜀地酉陽縣,有座飛來宮,傳說是月中廣寒,路過此地戀留凡間,又不肯挨近塵埃,就掛懸在了參天大樹上,時至今日。
皇甫釋然有些驕傲,一指那精妙絕倫的七竅玲瓏檐,對旁人神秘道︰「我這奇異閣也是飛來的
顧回藍當時便想破了頭,想破了頭也沒想出個究竟。不得不去追問。皇甫釋然一笑,星焰便照亮了整個夜空︰「七巧造仙山,亭榭藏乾坤。欲知其中故,千年已轉身。這奇異閣還在,顧兄急什麼,慢慢想來就是
後來再說什麼顧回藍已經全忘了,單單記得釋然的一雙眼楮,不知是他的黑眸,將奇異閣映的更顯瑰麗;還是奇異閣映在他眼中,讓這雙眼楮神韻更勝,碧海青天。
那是釋然醒後第十三日,僅隔了一宿,他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就連顧回藍也找不見他。
這是釋然失蹤後第四個月,據周邊村民的說,也就是一夜工夫,那頂遙遙望見的奇異閣的碧色琉璃頂就不見了。和它的主人一樣。
顧回藍好容易修成的淡定,霎那間煙消雲散。四個月前,突然失了釋然的那種惶恐不安,又波浪滔天重上心頭,急得他眼珠子都紅了。他開始抑制不住的焦躁,擔心是自己行動太慢,釋然已經等不及了。
旋風般沖進門,劈頭蓋臉就是一問︰「你知曉七巧殿的下落?!」
「是
「在哪?」
那瞎子輕嘆一口氣︰「我總得要看得見才能畫路線圖
顧回藍一怔,明白自己關心則亂,已經失了方寸,釋然若在,絕不希望看到自己如此失控。皇甫大哥也道︰「你都急壞了,釋然又該怎麼辦?」
停了好一會,顧回藍的頭腦才重新冷靜下來,釋然現在應該很需要他,所以他絕不可以垮掉,至少不能現在垮掉。重新將事情抽絲剝繭的理順,層層剝開,顧回藍要一個疑點都不留,這是他當年破太上忘歲白頭翁之謎時得到的教訓,他才受不了釋然再在病榻生死難料的昏睡上三年︰「你躲在明月樓就是為了找我?」
「听聞顧前輩雖然風流倜儻,唯獨對明月姑娘情有獨鐘,我無非是踫個運氣樂子期說話,總是雲淡風輕的感覺。不知是真的脾氣太好,還是偽裝太妙。
顧回藍懶于辯解︰「為飛星逐月鎖?」
樂子期微微頷首︰「為藍玉蟾。五毒教的毒只有五毒教有解藥,想要藍玉蟾,就得先破飛星逐月鎖,我只能來厚顏借助顧前輩的幫助。因為這世上,你是唯一闖過五毒教的聖殿全身而退的人
這下連皇甫大哥都想起來。顧回藍當年的確曾因尋靈藥,冒闖五毒教,偷取藍玉蟾,而且不是一次,是兩次。第二次是因為藍玉蟾對釋然的病全無效果,顧回藍覺得留也無用,索性送回去了。
五毒教,虎狼之地,也的確只有顧回藍的輕功可以如入無人之地。只是不知,三年伺守病榻前,顧回藍還有沒有本領再闖一回關山險境。
顧回藍顯然關心的與皇甫大哥不同︰「你怎麼知道的?」
樂子期一笑清濯︰「顧前輩認為我應該怎麼知道,我就是怎麼知道的
顧回藍闔眸不語。朝思暮想的一個名字,壓在舌尖,溫溫熱熱,舍不得吐出。一旁的皇甫大哥亦是遲疑。他倆真如樂子期所言,近鄉情怯了。
倒是那瞎子,目不能視,心卻玲瓏通透,不等他倆尷尬發問,已將前因後果慢慢敘來︰「實不相瞞,皇甫四公子跟隨我師父學太乙神數。我,則習瞳術,我們是同師不同門的師兄弟,我瞳門冷清,除了師父,只有我和師叔財如命兩個人。那一日,師父仙逝,五毒教上門搗亂,打傷師叔,我上前阻止,卻被人背後偷襲,盲了雙目。好容易一個人逃出來,就遇到師兄,」樂子期頓了頓,加了一個稱謂,「和皇甫七公子
「那是什麼時候?」不等他話音落,顧回藍已經搶問道。盡管他拼命告誡自己不能著急,可就是忍耐不住。
「大約四個月前倒是樂子期的聲音溫和如水,又對答如流,令顧回藍莫名踏實。
「他如何?」
樂子期听到顧回藍問他,而非他們,心中嘆息更重,面上卻不改平靜,音藏宮商,無弦也成歌︰「七公子很好
他看不到,顧回藍的眼楮是如何忽然亮起,像一盞燈,有螢火蟲般大小的光亮,就敢撕開整個濃重的夜幕,整個人都跟著鮮活起來。但很快,又疑竇叢生︰「你那時已經盲了,怎知他就是釋然?」
「呵,」樂子期反問道,「敢問顧前輩,除了宅心仁厚的七公子,還有誰會在匆匆路途中,注意到一只縮進樹洞,饑寒交迫就剩半條命的貓呢?」
顧回藍笑起來,這次他是真的笑進眼楮里︰「是了那是釋然,斷不會假。若是釋然跟著極重手足情分,天賦異稟,能掐會算且武功不弱的四哥在一起,確實無需憂心性命。但是,他為何不辭而別?是自己哪里做錯,無意中得罪他?顧回藍笑了一半,又垂下頭,悶聲。
皇甫大哥亦松了口氣︰「是了,藍玉蟾的事,必定也是他告訴你的。他們現在在哪里?」
樂子期道︰「我師父生前唯一宿敵是七巧殿的妙算老人,他的遺願便是要徒兒們聯手替他戰勝這個對手。師兄他們就是因此往蜀地去」
「哦?」顧回藍忽然眼一瞪,拍案而起,怒道,「休要騙我!七巧殿以機關木甲擅長,釋然聰慧不假,但大病痊愈後他功力皆散,輕功又不及我,更不是你師父的徒弟,他跟去做什麼?!」
樂子期愣了一下,苦笑︰「果然瞞不住。顧回藍就是顧回藍,大喜過望也不會失了睿智
皇甫大哥跟著冷了顏色,他是皇甫家管事少主,言行頗有威儀︰「你最好實話實說
樂子期又嘆了一聲,他記不清重新開口講話後,這是嘆了第幾回︰「實不相瞞,師兄和七公子確實往七巧殿去了,至于原因,恐怕要問皇甫大公子
「我?」
樂子期和顏悅色︰「師兄說他發現了當日黑衣人的下落
顧回藍听得一頭霧水,反觀皇甫大哥,竟是面如土色,端茶的手微微顫抖︰「他真的發現了」
再飲一口茶,誰知喝得太急,嗆的臉通紅,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皇甫大哥才徐徐將顧回藍心頭疑惑解開︰「你可還記得,你當日從京城趕回,被我兄弟五個攔阻之事?」
顧回藍點點頭,既然大哥說是攔阻不是偷襲,那便不是偷襲吧。
「那一次你走之後,我們就遭人莫名伏擊」
一群來歷不明的黑衣人,不傷害,只纏斗,不綁架,只道破事情全部真相和父親的目的,還安排了三百高手,保護皇甫公子們安然返回龍溪山莊。
皇甫大哥至今想起當年貪婪,仍羞愧萬分,不敢直面顧回藍︰「我至今猜不透他目的所在,因為將父親的勢力砍殺殆盡時,他們就悄然撤退了。若非他們相助,單憑父親手下那些人恐怕我們都走不到父親面前與他對峙,我更不可能有機會逃出生天
當年慘烈歷歷在目,皇甫大哥慢慢低下頭去,雙手捧面,他至今午夜夢里還是五張親生兄弟的活生生的臉,他至今還覺得自己困在當年的局中,絲絲絡絡,盤根錯節,迷宮一樣找不到出口。即便釋然已經大度的原諒了他,但他依然惶恐,不知道還要夢多久,不知還要困多久。他只能得過且過,活在假裝忘掉這可能是個更大的局的失憶中。
他沒有力氣,再去踫觸真相,盡管隱隱覺得出了狼窩又入虎穴,掉進更大漩渦。他已經兩手空空,殫精竭慮,再擔不起重蹈覆轍的顛沛,盡管親身經歷迷霧重重,一身血腥孽債到今天也淡不去半分。
但他忘了,此刻,身邊還有個不要命、心透亮的家伙︰「幫人,卻沒幫到底,哼,」顧回藍冷笑,「那便不是幫忙,是惟恐天下不亂!」
皇甫大哥猛地抬起頭,不可思議的盯著顧回藍,這人一句話就撕開他心頭重重迷霧陰霾︰「你是說」白頭翁最在意的無非是長生不老,他籌謀幾十年的計劃關鍵時刻功虧一簣,是因為釋然最終的決絕,也是由于他幾位哥哥沒有繼續助紂為虐。
倘若,當初黑衣人幫忙把計劃破壞到底,白頭翁縱然神通廣大,也是雙拳難敵四掌,必定早死在混戰中,斷不會輪到釋然一錘定音。倘若,黑衣人完全沒有參與進來,就不會有那滿地狼藉尸橫遍野,引得他和釋然關心則亂,終于上鉤。
「他們」一沒留姓名,顯然不求回報;二連龍溪山莊的片瓦都沒拿走,顯然不貪財富。不為名,不為利,動機完全猜不透。
但有一點顧回藍很肯定︰「那些人,恐怕早已料到,釋然一定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白頭翁不會最終如願以償為了免除更多無辜,尤其是最近的兄長和好友受到牽連,皇甫釋然當日懷的就是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心思,那一次若不是自己先找到他,他必定死也不肯帶自己回去涉險。顧回藍忽然明白了,依照釋然的性子,這一次必定是覺得這是局面險惡,撲朔迷離,擔心拖累自己才執意隱瞞。可這樣,分明讓自己更擔心。
回首,遙望奇異閣方向,想起方才去的時候,原本奇異閣所在徒留數十畝光禿禿的山地,周邊只余灌草枯黃,沒有片瓦,沒有塊磚,連木屑都沒留下一段,蹊蹺的好象從未存在過任何房屋一樣,顧回藍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七巧殿是一定要去的奇異閣怎麼能丟?!
久久沒說話的樂子期忽然又開口︰「想必七公子很中意奇異閣
顧回藍瞟他一眼,並不答話。釋然昏迷三年,清醒十三日,九死一生,大悲大喜,全都是在那奇異閣內,那是他名副其實的家。他自然要看護好。
管他是七巧殿還是閻王殿,誰也不能奪走他的家!
還有,釋然
「還有一事,不知顧前輩肯不肯收我為徒,授我輕功?」
這下連皇甫大哥也愣了︰「你是瞳門中人」
樂子期應道︰「顧前輩沒有門派,向他學武,不算叛離師門。倒是顧前輩肯不肯教我?肯不肯日後指使與我?」
指使?師命如山,說一不二。這是江湖鐵打的規矩。顧回藍何等慧黠,立刻就明白過來,這人學輕功是虛,讓二人對他放心是實。眉梢一挑,顧回藍心道,瞎子心思太重,重的竟有點像釋然,光替別人著想,不是好習慣,日後一定要糾正他。
「那你一開始為何說謊?」皇甫大哥听出端倪,「莫不是怕我難堪?」
瞎子一笑,卻似初雪片片掛在青瓦紅磚上轉眼融成的點點滴滴的愁︰「真真假假,並不重要。七公子說,只願無人心痛
一聲炸雷,憑空響徹,顧回藍只覺被雷擊中,周身麻木。眼底一點點酸澀,忽然擴大千萬倍,變作一場傾盆大雨,將原本已經荒涼枯竭、空蕩蕩的心田,灌溉個徹底,轉眼間,綠草萌芽,好夢成形,希望翩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已換了天地。
(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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