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山窮水盡時
好在陳金釔除了笨蛋徒弟之外,還有個同胞兄弟在祁連山從戎為將。他或許知道更多。
當下便往祁連山去,走一條偏僻曲折的小路,路窄途險,人煙稀少,眼下數九寒天,更是連路過的飛禽走獸也頗為罕見。
就在這樣的路上,舉步維艱的走著一前一後兩個人,朔風包裹著雪片刀子似的剮在人臉上,生生的要剜去皮肉。呼出的氣體,下一瞬就成了雪粒的一部分,吸回的卻只有那比冰雪還冷硬的風,順著咽喉,啃咬噬吞,輕易間,撕心裂肺。
走在前面的人面色略好些,他不斷回頭去看,後面的人內力極差,盡管有大氅披身,仍凍得四肢僵硬、顏面發紫,能緊跟住前人,完全憑著一股堅韌不拔的毅力,死撐。
他們已經走了一整天,別說客棧,連戶人家都沒找到。但他們不能停下,因為天快黑了。這樣的路上,縱然沒有太陽,白天依然是比黑夜要好過的多。晚上風更大,雪更厚,還會有餓極了迫不得已出來覓食的野獸。
比如,狼。
顧回藍不必往遠處看就知道,那群耐性極好的狼,還在不緊不慢的跟著他們,風雪送去的活人氣味,是狼的最愛。
他也不必問樂子期,瞳術和釋心術都是對付人最精妙的武器,對待狼,則是根本沒有作用。
而他,只有一柄劍。樂子期有九蛇尊,雖然厲害,但到底是蛇,已經冬眠的叫不醒了。
如何是好?
天已經昏黑,身後樂子期的呼吸越來越淺,越來越淺,終于消失在風中。顧回藍急忙頓足回頭,不出意料,那群狼趁機圍了上來,白牙森森,眼珠通紅——它們餓了很久。
悄悄輸入一股內力給樂子期,助他慢慢的坐起來。狼很容易襲擊比自己矮的動物,此刻絕不能倒下,樂子期顯然明白了顧回藍的意思,咬緊牙關掙扎了幾回,竟然借著顧回藍的扶持又站了起來。
然而,狼群並未因此退卻。獸常常有不輸給人類的聰慧,他們或許听不懂人類的言語,但絕對看得出他們的疲憊和僵硬。
還有,他們的窮途末路。
顧回藍把劍抽在手中,率先沖了過去,他必須要放手一搏,趁著手指還沒完全凍僵之前。狼群遲疑了一下,但仍然全力撲來,冰天雪地,逆風嘶吼。卻不料,那人比風還輕,竟能在它們利爪中間左右穿行,而隨著他的穿行,很快,有一排狼相繼倒地,血紅從咽喉處剛剛滲出一點,就被完全凍凝成冰。
妖冶美艷。
紅色的冰。
唯有生命才能塑造這樣的極致之美。
後面的狼害怕了,瑟縮著不敢再貿然進攻,只呲著獠牙,低低嗷叫著威脅。
顧回藍不願這樣對峙,他的氣力是有限的,狼群卻可以前赴後繼,以多勝少。可是,等顧回藍再度主動攻上去時,狼群便以最快的速度四散逃跑,待到顧回藍停下,他們又重新圍上來,只圍不攻,耐性極好,弄得顧回藍幾番折騰,徒耗力氣,又無計可施。
那邊,樂子期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見到此景,伸手一拉顧回藍,叫他站在自己身後,另一只手則探入腰間,模出一支小小的玉哨,放在唇邊,低低的吹。
顧回藍看著他,突然冷得一個哆嗦。這次,是從骨子里散發的寒意。
自己分明站在樂子期身畔,分明瞧著他在吹哨,卻听不見一點點聲音。而對面的那些狼,顯然听得見而且听得懂,嗚嗚的叫了一陣,居然轉頭跑回茫茫風雪中去,再難覓蹤影。
顧回藍想問,一張口,生硬的風卷著雪,倒灌進肺,把他所有的問題一並堵在了心口。最後還是樂子期僵著手指在他手背上劃了三個字,解答全部——「釋心術
很久之後,顧回藍方明白,在揚州知府大堂依據對方的習慣猜測她的心思的,是釋心術;以奇怪的人耳听不到的聲音來溝通的內心的,也是釋心術。恰如當初皇甫釋然所譯的古籍上描述的那樣神奇︰「釋心術,奇而詭,無需人言獸語,便可徑自入心。能令對方以為是同類者,拼己命而相護
狼群沒有相護,卻已然放棄傷害。
但祁連山不是狼群,山川險峻,橫亙千里,不可能網開一面。
他們已經走到路的末端,山窮水盡。要想通過,只有等春暖花開,冰雪融化,露出下面本來的路才可能。但顧回藍他們沒有時間,他們還要趕去找人。不得不手腳並用,攀上這連鳥都飛不來的絕壁高崖,然後俯瞰下面冰雪覆蓋不住的萬丈深淵,一籌莫展。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
干糧已經吃完,除去滿山遍野的冰雪,他們沒有可以果月復解渴的東西。然而冰雪雖然可以吃,吞下之後,卻會連肚腸一起冰掉,再加上外面寒風凜冽,里外交加,很容易把體內殘存的熱氣偷走,掏空,把他們變成徹底不怕冷的一種人。
死人。
樂子期笑容凍僵在臉上,自上山以來,他的嘴角始終沒有化開過。眼前更是覆了一層冰凌似的,看什麼都雲山霧罩,包括那直上直下的冰雪砌成的光溜溜的山壁。順著這樣的山壁下去,要麼中途凍死再摔的粉碎,要麼摔碎了再凍成一塊一塊的。究竟哪種結局,樂子期不知道,也懶得猜,他體內還有些熱氣,足夠他再看一眼祁連山巒連綿不絕的奇景;足夠他再贊一聲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賞;足夠他在似夢似幻中看見一只靈動的小雀,停在自己肩上,歪著腦袋看他,黑黑的眼珠和當初一樣滴溜溜的轉。
這鳥兒怎麼不怕凍!?顧回藍還沒來及驚嘆出聲,頭頂已經有什麼東西御風展翅、呼嘯而來。
樂子期朦朦朧朧的看著,心思是早已凍結實了的,半天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生是死,是夢是真。直到,一只手將他拖到什麼東西上面,一個人的身體從背後緊緊擁住他,樂子期的心才開始逐漸化凍。盡管風還是那樣猛,雪還是那樣大,腳底離地越來越高,他卻暖的仿佛近了春,就算身體已經疲憊不堪,就算山巒陡轉阻攔,就算是險峰一座座擦著鼻梁而過,樂子期都不再惴惴,雙目一闔,貼近背後溫暖,他只管安然入睡。
山窮水盡時,柳暗花明處。
管他一見如故,還是似曾相識。
或者醒來發現是一場夢,睜開眼還是要面對死亡絕境;或者干脆一覺不醒,直接步入下一世輪回。
又有什麼要緊?
至少這一夢,暖得令人笑。
樂子期從未想過,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醒來時,夢未褪去,非但沒有褪去,還湊近了仔細端詳他︰「我扶你?」
樂子期這才看清,原來還有一杯熱茶遞在自己口邊。四肢癱軟,全無力氣,只能眨眼同意,由著他幫。那人也不掩一臉忿忿︰「你連用兩次瞳術,還爬祁連山,不要命了嗎?!」
听者一笑︰「多謝亟兄我師父呢?」
亟初禾鼻子里哼一聲,不答。
樂子期竟不再問,只從袖兜里掏出一件小物什,塞進亟初禾手心。弄得對方一愣,隨即怒氣更盛︰「你!」你是不是欠他的?!
「多謝亟兄那人卻不容他置疑,一只手涼涼的按上他繃緊的拳上,滿眼的懇求與信任。亟初禾忽地站起身,不錯眼珠的瞪著床上人,胸脯起伏不定。他不解,他遲疑,他氣惱,他不願受人指使,他有一萬個理由推卻這等差事,他有一腔子怒火在熊熊燃燒,他現在直想打人。
可他偏偏沒有拒絕。
樂子期在屋里听得外面亟初禾一聲底氣十足的大喝,就知道自己逼得他有多辛苦,有多生氣,苦笑一番,又翻身睡去。似乎院子里後來的刀劍錚鳴,拳腳爭斗都與他沒有半分關系。
「顧回藍,你枉顧他人性命,不可原諒!」
「你根本不想殺我,何必做樣子拔刀
「你說錯了,」亟初禾冷笑,白骨刀已然在手,「若不是我恰巧經過祁連山,若不是我的聞天機嗅到了樂子期的氣味,恐怕他已經被你拖死在冰天雪地的祁連山頂了。你顧回藍尋死覓活是你自己的事,可你不該拉一個沒有武功的人墊背!你別跟我說什麼樂子期心甘情願的話,我最討厭你這種利用別人善心害人性命的惡徒!你這樣的人,死一千遍也不足為惜!」
風聲疾,戾氣迫,刀法狠辣,招招迭出,一時竟逼得顧回藍連退三步。後者登時起了興致︰「好小子,來!」
刀劍相磕,裂帛聲嘶。
彈指間,一個時辰飛快消逝。樂子期迷迷糊糊復醒時,窗外依稀,鏗鏘交錯,勁力呼嘯,此起彼伏,那兩個人的比試居然仍在繼續。正打算再去會周公,卻听得錚的一聲,萬籟消弭。樂子期知道亟初禾終于出手了,于是凝神靜氣,專心等待。約莫等了一盞茶的工夫,才又听見說話,這次是顧回藍。
一改之前沒有一絲生氣的死人語調,他是完全的歡欣雀躍,完全的雪後初晴︰「你、你從哪里得來的?」
亟初禾停了好一會才道︰「我憑什麼說
顧回藍聲音都急得尖銳起來︰「你見到這東西的主人了嗎?」
亟初禾又沉默了半晌,冷冰冰道︰「我撿回的東西,自然我是主人
「哪里?在哪里撿的?」
「你樂意給我做幾天小工,我便告訴你
樂子期听愣了,心說亟初禾太胡鬧。誰知顧回藍倒是輕輕松松就應了︰「現在開始?」
亟初禾原本是只想氣氣顧回藍,沒料到他居然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一時反應不過來,想了一陣才續道︰「這房子本是祁連山下唯一一家吳姓鎖匠鋪,我初來那日鋪子里的人就聞風逃了,現下雖然清淨,卻也無人可用。你去外面雇幾個人來,燒水做飯,好生伺候。再請個大夫來,好好給你徒弟瞧瞧。你自學的那點醫術,我不相信
顧回藍半個不字都沒有,乖乖就去街上找人了。
屋內的樂子期松了一口氣,亟初禾這樣安排,沒有直接差遣顧回藍服侍人,是不想他太跌身份,亦是給了自己面子。果然之前所料不差,這件事他出面比自己出面要妥當的多,也做的圓滿的多。
最關鍵,可信得多。
棉簾一掀,白衣翩然而入,亟初禾又遞過一杯熱茶來,樂子期卻不接,只溜溜轉著一雙黑瞳仔細打量他。亟初禾叫他看毛了,不解的對視回去。
樂子期忽然笑了,指指他,又指指自己,道︰「有的人呢,天生來就是叫別人自慚形穢的
亟初禾萬沒想到是這樣一句,怔忪了片刻,嗤笑出聲︰「有的人呢,天生來就是顛倒眾生的
他的手指,修長靈巧,準確無誤的指向床頭的臨山照水人。
(繼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