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藥天香 第 14 章

作者 ︰

陳家供奉御藥,與太醫院之人及掌管御藥房太監都很熟悉。宮中人,比如御藥房大太監司徒空有時也會親來陳家。陳家下人也不至于沒見過世面。陳振此時眼目雖未完全恢復,耳力反倒比平日聰敏,立刻听出那下人話聲里不對勁,問道︰「可是司徒公公來了?知道是什麼事?」

下人道︰「不是司徒公公!是太醫院林奇林大人學生孫用過來了。說出了大事!此刻正被三爺陪著前頭花廳,三爺命我趕緊來知會老太爺。」

此言一出,一屋人都是一驚。陳振霍地起身,身體跟著微微一晃,被邊上葛大友一把扶住了。他伸手,扶了下自己額,隨即定了下來,擺擺手,沉聲道︰「去看看吧。」

葛大友攙著陳振,一行人匆匆往前頭南院會客堂去。繡春壓下心中疑慮,收拾了東西,因不方便也跟去前頭,便回了自己暫時住那側院。也無心做別事了,只豎著耳朵留神外頭動靜。等了許久,外頭靜悄悄,一直沒听到陳振回來動靜。終于忍不住出去,想找巧兒打听一下。路過自己姑姑陳雪玉一家人住那院落前時,正看到他夫婦跟了個陳振身邊小廝急匆匆往前頭去,似乎是被叫去有事,臉色灰白一片。目送他夫婦二人背影消失後,錯眼間,見自己那個表哥許鑒秋還呆呆地立院里發怔,忍不住走了過去朝他打听。許鑒秋吭哧了半晌,終于把話說清楚了——原來真出了件大事。

事情是這樣。

六天之前,大行皇帝梓宮出殯,大長公主府永平小郡主回來後,隨太皇太後入宮陪住。當晚微微起熱。由太醫院另一大醫王元主治。王元診察後,斷定小郡主感了風寒,需辛溫解表,便以慣常麻黃湯治之發汗,不料不但不起效用,反而出現了壞癥,病情加重。兩日後呼吸急促,高燒不止。王元又改用桂枝湯,亦是無用。到了今日,第六天,小郡主已然病得失去痛覺,四肢弛軟,小便帶血。按照往前經驗,風寒之癥若敗壞到這樣地步,接下來兩到三天之內,除非奇跡出現,否則必死無疑。

大長公主封號朝陽,乃太皇太後女兒,也就是唐王蕭曜親姐。她與駙馬先是生了個世子李長纓,十五年後中年之時,才又得了這個永平小郡主,如今六歲,自然愛惜若命。見好好掌上明珠不過發了點熱,幾天功夫便奄奄一息命垂一線,闖入宮中到太皇太後面前哭訴,要拿王元問罪。王元呼冤,說自己前後所用這兩個方子,都是醫典中治療傷寒經方。從古至今,醫生無不奉方而行。若真有問題,那便極有可能出發病第三天後被當做輔藥「紫雪丹」上。

紫雪丹是風痰門藥。用于積熱溫毒、熱閉神昏、小兒急熱驚癇之癥等,此時也被當做風寒癥輔藥來用。因煉造過程特殊,價格昂貴。幾種紫雪丹里,又以金藥堂陳家品質為上,故御藥房紫雪丹一直由陳家供應。

此事非同小可。太皇太後當即命太醫院醫官到御藥房查驗剩下庫存紫雪丹。經嘗辨,所剩十五丸里,其中有十丸,外色與尋常無二,但捏開蠟皮後,發覺氣味與味道都不對。嘗之,後判定系減味所致。太皇太後大怒,當即便要命人去封陳家藥鋪捉人。幸而當時林奇也。

林奇與陳振雖算不上深交,但平日也有往來,十分贊賞金藥堂嚴謹做藥態度,向來懷了好感。覺得此事蹊蹺。便出言勸阻太皇太後,說金藥堂長期供奉御藥,從無差錯,此次必定事出有因,不可一棍子打死。且當務之急是小郡主病,先治好病才是重中之重。太皇太後依了他話,勉強按捺下怒氣,命眾醫官極力搶救小郡主。林奇出來後,便派了自己這個學生火速趕到陳家通報消息,好讓他們有個準備。

「據林大人說,小郡主壞癥,已到十分嚴重地步,凶多吉少,恐怕也就這兩三天內事了……倘若真有個好歹,那個王元為推卸責任,必定會抓住紫雪丹不放,到時候金藥堂……」

許鑒秋耷拉著腦袋,一張臉漲得通紅。

繡春听完前因後果,人也是愣了原地。此刻之心情,簡直難以言表。

~~

紫雪丹她自然知道。與虎骨酒、治中風牛黃再造丸以及婦科白鳳丸一道,被並稱為金藥堂四大鎮店之寶。據說紫雪丹配方早來自古時上方典籍,後人根據配方造出了此藥,但無論怎樣試驗,均無法達到古籍中所記之「色鮮紫如霞」程度,功效自然也打了折扣。還是一百多年前,陳家一位極具智慧先祖廣閱典籍,經無數次失敗之後,終于發現了其中秘訣︰配制此藥十數味藥材中,有幾味藥性太活,合一起則變色。要制出真正紫雪丹,需摻入微量純金粉,既壓制變色,又可激活藥性,就此造出了真正紫雪丹。面世之後,價雖昂貴,功效卻極好。直到如今,陳家也一直沿用這個秘法。這添加金粉後一步,只有陳振與陳仲修知道。他傳給了繡春,所以繡春也知道——但是現,恰恰卻就是陳家引以為榮紫雪丹出了問題,而且還牽涉到了皇家郡主性命安危!怪不得方才陳雪玉夫婦二人臉色如喪考妣。許瑞福是制藥廠主管,現藥出了事,他自然首當其中。

~~

陳家南大院那間議事廳里,林奇派來通報消息學生已經匆匆去了。此刻里頭雖聚了十數人,氣氛卻異常壓抑。除了陳振還端坐著不動,連見慣了場面葛大友,面色也是有些變了。供奉御藥出了問題,這一點已經被確證無誤了。因那學生說,林大人曾親自嘗藥,發現確實與從前藥味不同。純正紫雪丹,甘中帶苦,而那五枚藥,卻是苦大于甘。

陳雪玉夫婦很趕了過來。許瑞福惴惴不安地站定,回話道︰「今年做過兩次紫雪丹。第一次是三月里,第二次是上個月。」

「每一批紫雪丹出去前,後你自己可都顆顆檢驗過?」陳振追問。

許瑞福額頭汗涔涔地下,抬手用袖子擦了下額頭,吃吃地說不出話。

「你說啊!一定都檢驗過!你做了這麼多年,哪一回不是這樣!跟爹說啊!一定是有人藥出去後動了手腳,想要陷害你!」

陳雪玉見丈夫不應,急得狠狠擰了丈夫一把。

「你給我出去!」

陳振驀地怒喝一聲,傾身向前,死死盯著自己眼前那個還模糊女婿,厲聲道︰「說,到底有沒有顆顆檢驗過?」

許瑞福只覺耳邊似爆開了一個雷,嚇得腿一軟,跪了下去,顫聲道︰「爹,我實話說吧……這藥金貴,三月里做那一批,是顆顆檢驗過。上次那一批,做了總共五十顆,那日我正要去檢驗,正好被一友人叫去赴席,我想著這藥都做了這麼多年,從來沒問題,一時大意,便……便……」

他說不下去了,只俯身下去,叩頭不止。

陳振目瞪口呆,一時胸肋氣脹,連話也說不出來了,砰一聲往後靠回了椅背上。

「許姑爺,供奉用御藥,豈可如此大意?如今恰就出了事,倘若小郡主有個不測……」

陳存合忍不住說了這一句,臉色也愈發難看了——許瑞福做事出了差池,若是別事,哪怕死了人,以陳家之勢,也能擺平,他自幸災樂禍。但這回,事情出到了皇家郡主身上。若金藥堂真就此倒霉,他也必定跟著竹籃打水一場空。

「!去把上次參與做這藥人都叫來查問!從炮藥到後合藥!統統叫過來!」

葛大友回了過神兒,匆忙下令。下人急忙出去,片刻之後報︰「老太爺,大管家,其余人都來了,只少個孫虎!昨日下工後,今早便一直沒見到他來!」

葛大友聞言,心驀地一沉,知道大約不妙了。這個孫虎,雖是外鄉人,被熟人介紹來。但陳家藥廠已經做了兩年多,平日悶聲苦干,又有妻子一家人,怎會做出這樣事?

「去他家中找!」葛大友勉強壓下心中不安,急忙吩咐下去。

很,消息便傳了過來。據鄰人說,孫虎一家昨半夜便搬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听到這話時候,連陳振也是微微變了臉色。眾人紛紛怒罵聲中,他驀然開口,一字字道︰「事已至此,只能極力補救。立仁,你與衙門人熟,速去報案,請官府協助追查此人。大友,你去找御藥房司徒空,請他務必幫忙轉圜!不必心疼銀子,該使就使!」

葛大友和陳立仁急忙應了下來,一番準備後,各自帶了人匆匆出門。半日過去,先後回來了,臉色卻都十分難看。原來那些人,平日里雖拿了陳家不少好處,瞧著關系不錯,此番陳家真倒霉了,又是與皇家小郡主性命攸關事,誰肯出頭幫忙?推推,躲躲,唯恐避之不及罷了。

~~

這個消息如何隱瞞得住?當日,金藥堂藥鋪大門雖還開著,客人也依舊往來如織,只後頭整個陳家,卻已到處開始彌漫大樹將倒前惶恐驚懼氣息。藥廠關停,工人解散,下人們暗地里紛紛開始收拾細軟,以備天庭之怒砸下來時,自己可以第一時間逃跑。繡春過去炮藥房取鮮石斛用于配老太爺藥時,見平日熱鬧非常偌大一個地方,此刻只到處堆了些處置了一半藥材,人全走光了。朱八叔獨自坐一張矮凳上叭滋叭滋地悶頭抽著旱煙,巧兒一個人水池邊收拾著被人洗了一半丟里頭藥材,清瘦背影,看起來異常孤單。她听到腳步聲,回頭見是繡春,一把拋下手上藥材,跑到了她面前,開口便問道︰「董秀,你醫術那麼好,你說,小郡主一定會好起來,是吧?」

繡春望著她充滿了希望雙眼,說不出話。

後世,一場外感風寒極少再能奪去人性命。但這個世代,所謂傷寒,卻是時人死亡率高疾病之一。繡春隨父親行醫多年,對此自然深有體會。以她經驗,倘若前頭醫治無效,到了第七、八天,壞癥嚴重,對老人和孩子來說,通常就意味著死亡。

見繡春不應,巧兒眼中希望之色漸漸地消失。她眼楮紅了,哽咽著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得這種病孩子,十個里通常只有五六個能好……我小時候有個哥哥,他也是得了這病死了……」

身後朱八叔磕了磕煙灰鍋,起身慢慢往里頭去,背影佝僂。

巧兒還哽咽,繡春腦中卻忽然閃出了一個念頭,心一跳。她怔怔想了片刻,丟下巧兒,猛地轉身大步而去。

~~

陳振北屋里,此刻空落落無人。葛大友還外四處奔走打听消息。繡春進去時候,看見自己祖父正站門口,手上拄著拐杖,面對夕陽而立。听到她靠近腳步聲,他出神片刻,搖了搖頭,緩緩道︰「你走吧。趁著此刻還能走。免得遭牽連。」

說這句話時候,他表情還很平靜,但聲音听起來卻蒼涼無比。

繡春停了他面前,徑直道︰「老太爺,能不能想個法子,入宮去看王太醫診病記錄?」見他一怔,立刻又道︰「我從前隨家父行醫時,見過許多醫生錯把風溫當成風寒來治。病死人里,大部分其實都是死于醫生錯治。小郡主病,我雖知之不詳,但從目前听來消息推斷,有可能是誤診——倘若小郡主得真是風寒,以麻黃湯和桂枝湯治病,即便紫雪丹減味,已是無法痊愈,也絕不會敗壞到逆傳心包地步。所以我懷疑小郡主感染是溫病。」

「溫病?」

陳振還是沒反應過來。

~~

風溫是一種完全獨立于風寒之外疾病。兩種疾病癥狀雖相似,但起因及波及髒腑經絡卻完全不同。而自古以來,風溫就被歸入風寒。千百年來,醫生們師徒相授,用治療風寒方法去治風溫。直到近代清朝,嘉慶年間吳瑭總結前人及自己經驗,寫出了一本《溫病條辯》,從那時開始,溫病才被看做一種獨立疾病進行治療,從而挽救了無數人生命。

這個世代醫生,同樣也還沒意識到風溫這種疾病獨立性,一直沿用風寒方法去治風溫。繡春從前便曾與父親探討過這個問題。陳仲修起先並不接受。後來隨了她用自己方式治愈病例增多,這才漸漸相信。他原本是想將此發現編撰成書以濟世人。只是可惜,書未成,人已去。

~~

此時,繡春越想,愈發覺得自己判斷存可能。

「是!」她飛道,「具體我此刻沒空多說。但我說,都是真。倘若能實證,小郡主壞癥是因為太醫錯誤用藥所致,紫雪丹即便減味,咱們罪名也是微不足道了!」

「老太爺,你一定要信我!」後,她這樣道。

陳振還是覺得無法完全理解她話。但是眼前這個他只能看到模糊光影少年人,她說話時那種口氣,卻讓他不由自主願意相信他——而事實也擺眼前,除了相信他,自己此刻幾乎已經沒旁辦法了!

「好!我就信你一回!我讓人去找林大人!請他幫忙!」

陳振一頓拐杖,做了決定。

~~

傍晚時候,壞消息再次傳來。因小郡主病情毫無好轉跡象,林奇奉命一直守她身側,無暇月兌身。被派去找他傳話人空等了一個下午未見其面,只能先傳出消息給宮外陳家人,說有時機了再遞話。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繡春自己屋里,卻是心急火燎。先前她還沒什麼感覺,一旦有了這種想法,簡直恨不得立刻進宮親自去查看病歷——運氣好話,說不定還能挽救小郡主性命。倘若再耽誤下去……

她屋里走來走去,焦躁不安之時,忽然想到了一個人。眼前一亮,便如黑暗大海大海中茫茫行船人看到了燈塔,心一陣怦怦亂跳,熱血涌上了臉面。

去找那個曾路上遇到過魏王!她不是曾幫過他嗎?他應該能夠回報自己達成這個心願。不為什麼,因這就是她此刻感覺。況且,現除了他,她也實想不出還能去找誰。

~~

繡春並沒有告知陳家人自己去向。此刻,陳家各色人也都黑夜暗霾中為自己明日而各懷心思,沒有誰會留意她。她出去後,朝人打听,先去了魏王府。那里卻是大門緊閉。繞到側門後,正遇到一個開門送人出來王府門房。他要關門前,急忙上去道︰「這位大爺,魏王殿下可府中?我與他有故。煩請幫我傳報一聲。」

那下人用看傻子似目光打量她,後不耐煩地道︰「殿下還宮中!沒回!」說罷砰地關了門。

繡春無奈,只好又繞回了大門。遠遠地等著。

她只能這里等。宮門附近有衛兵把守,根本不容許一般人靠近。她要是去那里等,估計人沒等到,下場就是被當成別有用心者給抓起來。

初冬夜,烏沉得特別。她出來時候,忘記了穿上厚衣裳。她立夜風中等了沒片刻便覺周身有些發寒。後蹲到了牆邊一個避風角落,抱膝縮著,一直睜著眼楮留意著前頭動靜。

四周漸漸沉靜了下來,直到街面上再沒車馬行人經過。已經很晚了。繡春估計將近十點多了。她也已經凍得手腳僵硬,連耳朵都開始麻木。蹲黑暗里時候,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等下去很傻。那個魏王,皇兄剛死,幼帝繼位還沒幾天,他身為皇叔,現想必繁忙異常,說不定就留宮中不回來呢?

繡春被這個念頭打擊到了。呵了口氣,暖了下自己手指,正扶著牆角準備起來,忽然听見遠處傳來一陣車馬聲。她精神一振。循聲望去,見一輛轅頭上掛了魏字照明燈大馬車正從皇宮方向那條路上來,邊上是一叢騎馬侍衛。

他出來了!那個魏王!

繡春心再次怦怦地跳。一下站了起來,正要到近前,不想那行車馬速度很,轉眼便從她面前風一般地掠過。

這機會要是失去了,等他進去,想通過王府下人再見到他,簡直比登天還難。

她急了,拔腿追了上去,後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魏王殿下,是我!咱們平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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