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春跟林奇身後出去,迎面便見一行人正沿著那道抄手廊往這方向過來,待稍近了些,認出前頭正是魏王蕭瑯。見他不急不緩地行來,越來越近,腦子里不由自主便蹦出了自己昨日李長纓跟前拿他扯虎皮事兒,雖然篤定他應該還不知道這事情,但心里還是有點發虛,腳步便遲疑了下來,悄悄退到了走廊邊燈火找不到昏暗處,垂手立著不動。
前頭林奇已經迎了上去。繡春听見他與蕭瑯說話,問他今日怎比往日早歸了些,對方應道︰「今日折子少了些,亦無大事,便由兩位閣老處置……」隨了話聲漸近,繡春覺到面門輕輕掠過一陣走路拂起微風,隨即是股似曾相識淡淡清爽味道,一瞥,見一襲玄氅袂角已從自己身前掠過了,抬眼,只剩個燈影中背影了。穩了下心神,便隨前頭一行人進去。
里頭跟進來伺候人不少,蕭瑯仿似也沒注意到繡春。繡春便仍仍垂手立角落。見他解下外頭罩著大氅,露出里面素緞朝袍,輝煌燈火映照之下,人看起來精神奕奕。邊上方姑姑接過了,詢問晚飯吃了沒,蕭瑯道︰「寅時中宮里用了碗點心,現下還不餓,先讓林大人做事吧。也好早些回。」
林奇忙道︰「寅時到此刻也過去好幾個時辰了,殿下先用飯要緊。我再等等無妨。」
蕭瑯目光掠過一直立角落處繡春,隨即笑了下︰「我不餓。還是先隨你們事吧。」說罷往邊上相連一間衣室去,方姑姑便命人抬去預先調好一桶散著騰騰熱氣藥浴湯,隨後領了幾個侍女跟去服侍。
繡春已經听林奇說過,每次健療時,他先須將雙腿浸藥桶里一刻鐘,估計這時刻也順帶去洗澡了。見林奇開始挽袖洗手,便凝神邊上等著。約莫兩刻鐘後,蕭瑯回來了,換了件寬松檀青色常服,赤腳,趿一雙黑緞面軟底鞋,半躺半坐地仰到了那張寬大梨木貴妃榻上,隨即有侍女上前替他卷高褲管,繡春瞥了眼他腿,大約是剛從熱湯里拔-出來緣故,從足部開始往上,皮膚泛出嬰兒般淡淡粉紅色,似乎還蒸騰著熱氣。
林奇坐到了榻側。手心已經抹了紫金膏擦熱,均勻涂抹于他雙膝前後及上下各數寸位置,招呼繡春到近前觀看自己手法後,便開始推拿。
過程其實很簡單,就是推拿摩壓穴位,讓方才藥浴中那些藥物和紫金膏藥力滲透進去,作用于患處。只是這手法及效果,卻是因人而異。就如同同樣一管毛筆,有人寫出字矯若游龍,有人寫出字卻春蚓秋蛇。繡春留神觀看,見林奇推拿,采用按揉、彈撥、提拿、擦搖等手法,部位以雙膝及周圍為主,重點取犢鼻、鶴頂、膝眼、陽陵泉等穴位。側默默看了約莫一刻鐘後,林奇停了下來,對著繡春道︰「你來試試。」
方才林奇推拿時候,那個病人一直安靜地半靠貴妃榻上,一手枕後腦,一手執了卷書看。听到林奇開口,繡春下意識地望向他,見他略抬了下眼皮,隨意掃了自己一眼,便又把目光落到了手中書卷之上。
他這樣散漫態度,讓繡春心虛癥頓時不藥而愈。想來那個李長纓不可能蠢到這麼就去他面前揭他「老底」地步,他應該還沒機會知道自己曾擺了他一道。頓時壓力大減,應了一聲,挽起衣袖,淨手之後,挖了些藥膏掌心,搓熱之後,坐到了林奇方才位置上,照著他指點繼續推拿。
這對于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唯一不足就是後續力不足,容易手酸,但堅持一下也就過去了。林奇見她手法熟練,取穴精準,十分高興,站一邊笑道︰「我果然沒找錯人。往後你都這般就行了。」
繡春並未抬頭,只應了聲,繼續手上動作。漸漸地,他腿上藥物被徹底吸收,掌心所觸皮肉開始發熱,他兩腿其余部位皮膚也恢復了潤白本色,再繼續半刻鐘,終于微微吁了口氣,停住了手。
蕭瑯放下手上書卷,坐了起來,侍女替他放下褲管,他趿鞋站了起來,對著林奇道謝,然後轉向一邊早已起身繡春,道了一句︰「有勞了。」——燈火之中,他容色皎然如月,眼中含了溫和笑意,繡春只消看一眼,腦子里便又蹦出了自己往他身上抹黑那件事,竟起了一陣負罪感,心虛不敢與他對視,忙垂下眼避開了視線,口中一本正經地道︰「能為殿下效勞,是我榮幸。」
蕭瑯略聳了下眉頭,帶了絲不置可否味道。隨即請下人帶林奇與她一道去用茶點。林奇推辭,繡春沒興趣再留下,兩人謝絕了,各自淨手後便告辭。蕭瑯也未再留,送他二人至禊賞堂外廊上,被勸留步了。那個方姑姑代他繼續送林奇,繡春跟後頭。林奇一邊走,一邊便道︰「如今天氣轉濕寒,我走後,姑姑要督促殿下保重身體。隔個晚上,睡前可飲半盞虎骨酒,祛風驅寒,效用頗顯。」
方姑姑嘆了口氣,「唉,這麼大人了,還跟小時候一樣,對自己一點都不上心。這趟回來,我起先見他那樣子,差點沒落淚。從前外頭這些年,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過來。好容易回我邊上了,不消你說,我也會盯著……」
听這方姑姑說話口氣,繡春估模著她應是從前閔太妃身邊人,想必蕭瑯是她看大——只是乍听到有人用這樣口氣去說那個人,還是極其意外。忍不住便回頭,瞧見那個魏王殿下正轉身往里去背影滯了一下,估計也是听到了自己前頭那倆人說話聲,頓時又覺好笑。怕被他發覺自己偷看他反應,趕緊扭過了頭。
方姑姑送出他二人後,再看了眼繡春,便轉身往里。繡春出了王府大門,陳家車夫與那倆家人便驅了車過來。繡春與林奇道別時,林奇道︰「董秀,殿下健療,重恆持,這我不說你想必也知道。我走之後就有勞你了,中途不可停下。」
繡春自然清楚這一點,立刻道︰「林大人放心。我既應下了這事,必定會心力。」
林奇這才終于放下心,二人道別後,各自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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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奇告假次日批了下來,因老家之事不等人,又已經找到了適合代替者,自然不再耽擱,派了人到陳家通知後,當日便收拾行裝出京了。打發走林家下人後,繡春回了自己屋里,繼續一邊回憶,一邊編寫著那本溫病條例,正涂涂改改時,巧兒給她送了碟鮮果子來。繡春道了聲謝,由著她自己邊上轉來轉去,一會兒幫著殷勤磨墨,一會兒夸她字寫得好,又拐著彎地朝她打听昨晚去魏王府經過。
繡春瞥她一眼,猜到她應是受了陳振指使來打听。便放下了手中筆,耐心地把昨晚經過說了一遍。巧兒听完,急著去回話,尋了個借口走了,到了陳振跟前,把繡春方才話學了一遍。
陳振確實想知道繡春去了王府後到底都干些什麼,偏自己又拉不下臉去問,這才叫巧兒去打听。听了之後,對于讓她去替個陌生男人推拿腿腳之事,略有些不,只又听說邊上有姑姑和侍女們隨同,這才稍稍放下了心。沉吟之時,見巧兒要走,忽然想了起來,叫住了問︰「你方才沒說是我叫你問吧?」
巧兒眨了下眼楮︰「老太爺你不是叮囑過嗎,叫我別提是你。我就沒說。」
「嗯,去吧。」
陳振揮了揮手。
巧兒不知道這老太爺葫蘆里賣是什麼藥,眨了下眼楮,費解地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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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傍晚,到了該去魏王府時候了。這一回,除了前頭那倆家丁中一人,老太爺另派了許鑒秋同去,叮囑他務必照管好董秀來去。
許鑒秋自小力氣便大,書讀得不好,對習武卻十分痴好。他娘陳雪玉不讓他學,只逼他讀書。他自個兒便偷偷跑去隔街武館里蹲看,為此少沒挨陳雪玉罵。後還是陳振開口,說文不成,習武強身健體也好,這才拜師學藝,如今練得一手好拳腳,尋常幾個漢子難以近他身。他見老爺子這麼叮囑了,自然一口便應了下來,護著繡春出門了。只是這安排,卻惹來了陳雪玉不滿。覺著這董秀不過是個來投奔外人,雖說前次解了陳家圍,但也不至于讓自己兒子淪到跟班地步,和長袖善舞陳立仁相比,顯窩囊。
因前次出了那紕漏後,她男人許瑞福為將功補過,如今做事愈發勤勉,此刻還藥廠,沒人可讓她嘮叨,便與身邊吳媽訴苦。
「姑太太,依我看,老太爺這是想栽培少爺呢。你想,宰相門房七品官,何況如今去是監國王爺王府?若不是這機會,咱們怎麼可能和王府里頭人近親?少爺多去個幾趟,倘若結識了一兩個王府里人,日後大有好處呢。」
陳雪玉听了這話,覺得又有理,這才歡喜了起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好被你點醒。等阿秋回來,我再好好提點他一番。」
吳媽又壓低聲道︰「姑太太,你當也看得出來,咱們老太爺如今對那個董秀很是器重。他就一個外人而已,往後也掀不起什麼大風浪。姑太太何不籠絡下他?一來,不好叫他成了陳家父子人,二來,倘能叫他老太爺跟前幫咱們家少爺多說好話,豈不是好事?」
陳雪玉點頭,道︰「果然是這個理兒。我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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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繡春一行人,到了魏王府,其時天剛擦黑,那魏王自然還沒回。如前回那樣,讓許鑒秋和另個家人茶水房里候著,繡春仍去禊賞堂等。但這一回,卻沒像前次那麼順了,繡春一直等到戌時末,這才等到蕭瑯回府。等他沐浴兼泡完藥湯,又小半個時辰過去,這才見他再度現身。
「久等了,」蕭瑯仰坐下去後,對著繡春致歉道,「今日事多,回來得晚了。」
繡春早等得不耐煩了。只是林奇先前也說過,這個病號就是因為早出晚歸,怕另個年邁太醫吃不消,這才讓她代勞。面上自然沒顯出什麼,反而愈發恭敬了,平聲道︰「殿下日理萬機,為國事操勞,我等也是應該。」
蕭瑯看她一眼,沒再說話,往後靠定,順手從邊上立著那架紫檀雕花書格上拿了本書,屋里很便靜寂了下來。
繡春一邊搓熱自己抹了藥掌心,一邊指揮邊上那個圓臉侍女將他褲腿卷高。再命他放平腿,然後照前次林奇手法,先以按揉法施于大腿股四頭肌處,著重膝上部。
股四頭肌是人體有力肌肉之一。連上數月前平驛站那一回,這已是繡春第三回看到他身體了。他下肢沒有一般武夫那般孔武鼓賁肌肉,但修長勁瘦,觸之隱隱可覺其下隱藏著力量。線條干淨而勻稱,很是好看,就和他人一樣。唯一遺憾,就是膝關節處微有變形,破壞了整體線條流暢,否則可稱完美了。
繡春收回目光,靜心斂氣。先取股四頭肌處鶴頂、梁丘、血海、伏兔四穴,揉按約五分鐘後,改用按揉與彈拔法交替作用于韌帶和內外側副韌帶,再提拿委中和承山穴,後命他轉身過去俯臥。見他終于把目光從手中書卷轉向自己,便解釋道︰「林大人推拿法里是沒這個。這是我自己創習出來。對你有好處。」
蕭瑯沒說話,看她一眼,便很听話地翻了個身,趴了下去。
繡春繼續抹了藥膏手,以提拿法施力于他大腿後側窩與小腿處,重點委中穴。
方才兩人位置他高她低,又是兩兩相對,他雖手中握卷,但繡春總是有些拘束,此刻換了個體-位,他剩個後腦勺對著自己,繡春一下覺得自了許多。見他趴榻上,似乎開始閉目養神了,略一閃神,腦海里便又浮現出了那日事。
照目前這樣子看,他似乎對此還渾然不知。只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萬一哪天這事被他曉得了,到時候恐怕就難看了。比起出自旁人之口,倒不如自己趁早向他坦白——估計接下來還要經常打交道,也省得每回都這樣提心吊膽。況且,她對這個人雖然算不上了解,但憑了感覺,只要自己態度放低,強調那日迫不得己,估計他就算生氣,應也不會真拿自己如何。再說了,自己現是他醫生,他總要給幾分面子。
繡春打定主意,見方姑姑正好不邊上,是個絕好機會,便對近旁立著幾個侍女道︰「你們出去一下。我有項獨門手法,不方便叫人瞧了去。」
那幾個侍女一怔,對視一眼,隨即望向榻上蕭瑯。見蕭瑯恍若未聞,仍是閉目不動,便齊齊應了聲是,魚貫出去,帶上了門。
繡春見人都走了,鼓足勇氣小聲道︰「殿下,方才我支走她們,其實是有件事要跟你說。」
蕭瑯微微睜眼,目光落他視線正對過去那張書格上,隨即又閉上了,淡淡唔了聲,道︰「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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