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蛋黃色的落日擱在遠處的那尖山峰上,仿佛下一刻就會滴溜一聲滾落。
一匹渾身雪白的高頭大馬奔進銀都城門,放緩了速度。馬上,端坐著一年輕紫衣男子。他目不斜視,俊美的臉上,薄唇緊緊抿著,雖風塵僕僕仍一身冷肅。
鐵蹄嗒嗒,一路敲過大街小巷,干淨利索地停在山邊一座佔地極廣的府第前。紫衣男子瞥了眼院門上方端莊古雅的「秦府」二字,一躍而下,拍拍打著響鼻的馬兒,把韁繩隨手拋在馬背上。此時早有小廝小跑過來,牽馬的牽馬,拿行李的拿行李。
男子衣袂翻飛,輕快步上朱紅大門前的石階。門房躬身肅立︰「風少爺回來了?」耳邊听得淡淡一聲輕「嗯」,抬頭看,人已在十步開外。他習慣地對著背影咧嘴笑笑,蟄回耳門內。
男子匆匆穿門過廊,內心的雀躍使他一貫冰冷的臉上有了溫暖的笑意。夕陽下,涼風里,「吟風軒」三字已近在咫尺。薄唇勾起一個迷人的弧度,他三步並作兩步跨進垂花門,來到正房門口。
「玉兒!」溫柔的呼喚聲中,房里幾人齊齊轉頭。兩三個慌忙迎出,向他福身,飛快退到一邊。只一名絕子怔怔立在原地。
男子張開雙臂,快步上前,溫柔地把女子擁進懷中,用臉輕輕蹭蹭她錦緞般的黑發。
女子方如夢中醒來,雙手撫上男子的臉,痴痴望著。
空氣中,仿佛也浸染了甜蜜溫暖的氣息。
秦風回府的消息立即被一個丫頭傳到了靜雅閣。
方夫人听聞,神情一緊,眼神過處,和文嫂的視線踫上,二人眼中不約而同地閃過擔心。
方夫人問了小丫頭幾句,靠在椅背上,陷入深思。文嫂輕輕為她捏著肩。
掌燈時分,秦風進了靜雅閣。
方夫人靜靜地看著兒子一點點走近。
秦風看著燈光里母親安靜的面容,有些奇怪她今天沒有立即像往常一樣熱情地詢問。
「娘,我回來了!」他屈膝見禮。
「回來好!趕了許多路,累了吧?吃飯沒有?」方夫人關心地問。
「累還好,剛和玉兒一起吃了晚飯。」秦風在方夫人身邊坐下,打量著她︰
「娘的氣色好像還是不太好。」
「上了年紀,哪還像以往?娘老了。」方夫人一聲輕嘆。心頭壓著事,好也好不了。
「哪有,風兒覺得娘還和從前一樣。」秦風說。
「你如今也會說好話兒了。」方夫人幾乎是第一次听到秦風這樣說話,一怔之後說。
看來,婚姻和感情真會改變一個男人哩。
她瞄向梳妝台上的一個匣子,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娘,您年輕著哩,就像我們的姐姐!
那個女孩兒叫她「娘」,對她這樣說。然後不久,卻選擇了離開,一聲不響,毫無留戀。
秦風沒有提起別的話頭,方夫人也什麼都不提,只說讓他早點去休息。
燈光朦朧。紅紗帳里,是一對幸福的愛侶。
「別動,玉兒,讓我听听,他有沒有動?」認真執著的男聲。
「哪有那麼快?三個月都不足。」嬌羞的女聲。
「我不在家,玉兒吃得可好,睡得可安穩?大夫看過沒有?」男子殷殷關懷。
「都好,現在不吐了。請大夫診過好幾次哩。」
「夫君,你說這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你呢,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像每個即為人母的女子一樣,女子懷著期待問出心中的問題。
「都喜歡,只要是你的孩子,我都喜歡。」男子寵溺地說。
軟語呢喃,滿室的濃情,滿室的幸福!
但願這幸福永遠沒有缺口。
像船只泊進港灣,遠游歸來的男子呢喃聲漸漸迷糊,終于安心沉入寧靜的甜夢。
起風了!港灣里波濤蕩漾,漸漸攪碎夢的寧靜!
這是在哪里?無邊蒼涼的曠野,沒有一絲人跡,有的只是深深的孤獨和恐慌。他倉惶四顧,左奔右突,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就在快要被絕望淹沒時,身邊響起一聲輕笑。轉頭,一個女子俏生生地立在他身旁,歪頭調皮地看著他。
驚喜地看著她熟悉的圓臉,和脈脈含情的澄澈雙眼,他內心的高興無以復加,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手。
她卻用力一掙,月兌開他的掌心。他吃驚地抬頭,清麗的圓臉上,滿是冷漠疏離,雙眼像結了冰一樣,凍得他心一顫。
他呆呆地看著她,心里漫過一絲恐懼。
她卻在他發愣的時候,後退了一步。
一步,絕對只是一步!他明明只看到她動了一下。可是這一步跨出後,他忽然發現,她離他已非常遙遠,遠得只剩一個模糊的身影。
心里,忽然就很痛很害怕!
不!他嘶吼著向前跑。明明已經是很努力地在跑,那抹身影還是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冷冽的風吹得眼楮生痛,也不敢稍眨一下。他怕眨眼之間,那抹僅剩的模糊就會消失。
而此時,天色突然暗下來,濃重的黑色就像宣紙上的墨一樣以飛快的速度籠罩著。
不要!他驚恐地看到,那抹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接著,自己也沉入黑暗中,再辨不清方向,只有蒼勁的冷風拍打著。
心咚咚狂跳,震得人倏地睜眼,一坐而起。
燈光跳躍著。身邊,女子仍在香甜酣睡,絕美的容顏上是安詳的笑意。紗帳飛舞,一股涼風撲進來。
是夢!撫撫還在狂跳的心,他趿鞋下地。難怪有冷風,原來是有扇窗戶沒關牢,被吹開了。
上前關好窗。他開門出去,想透口氣。院子里,除了門口漏出的那圈燈光,是沉沉的黑。遠處,同樣是夢里那樣浸在墨里的黑,黑得讓人辨不出方向。
進屋躺回床上,夢里的兩張臉像走馬燈一樣不停地變幻,晃得人再也沒有睡意。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
早飯後,秦風攜藍玉去方夫人處問早安。
心里,有些迫不及待的期望,還有些小小的不寧。快兩個月了,那個人見了他會是什麼樣子?
那個人?那個人是什麼樣子?
想起昨夜的夢,陡然驚覺,在眼前晃了半夜的兩張臉已不甚清晰了。再想想那個人,無論怎麼努力,竟然並不比現在感覺到的夢里的那兩張臉熟悉。
藍玉踢到一塊小小的突起的石子,打了個蹌。秦風趕忙穩住心神,扶好她。
靜雅閣里,好幾人在同方夫人說著話兒。
沒有她!那些小小的迫不及待好像突然沒了支點。有怒氣在衍生。
若瑄若涵姐妹看到秦風,微微有些意外。
「二哥、藍嫂子好!」若涵站身,微微福了福。
一向快嘴的若瑄對秦風笑笑︰「二哥,你回來了?」又向藍玉問了好。
兩姐妹尤其若瑄,這次出奇的文靜。
倒是李蕊蘭和秦風寒暄了幾句,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一路可還順利。
若瑄若涵二人等秦風夫婦向方夫人問了早安,就告退離開了。
「娘,玉兒身邊的兩個丫頭怎麼換了?」秦風扶藍玉坐下後,問方夫人。
他感到,藍玉身子微微一緊。
「玉兒,身子可還好?」方夫人沒有回答他,問藍玉。
「媳婦感覺很好,謝謝娘。」藍玉微微低頭答道。
「那就好。風兒,你上次臨走時,讓娘照顧玉兒。現在你看看,娘做得可還好?要不,你數數,看玉兒有沒有少根頭發?」方夫人打趣道。
李蕊蘭不由掩嘴一笑。
藍玉羞得一臉通紅。
「風兒謝謝娘!」秦風站起,向方夫人深深一。
「咱母子之間,還說什麼謝不謝的!」方夫人微微一嗔,又說,「玉兒,讓人扶著你先回去吧,蕊蘭也去,仔細看著些玉兒。」
「是!媳婦告退!」二人起身,在丫頭的簇擁下離去。
「那兩個丫頭,因為出口不遜,撞芊兒,又詆毀她,已經打發出去了。」方夫人這才說。
「娘,是她的主意嗎?那兩個丫頭說了什麼至于要打發出去?明明玉兒有了身子,還換掉她身邊的人,這不是讓玉兒臉上不好看嗎?」秦風埋怨。
方夫人听著秦風的話,搖搖頭︰「那天我和你大哥大嫂都在,芊兒當時就說明了不是針對玉兒。那兩丫頭本來是秦家的丫頭,要說也不算傷玉兒的臉面。」她想想又加上幾句,「那兩丫頭也忒可恨,當著我們大家的面,竟然稱芊兒為‘杜姨娘’,也是個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說著,仔細看著秦風的反應。
「她就為這點事換掉玉兒身邊的人?」秦風一听,怒氣直往上竄,沉下臉,「就叫聲姨娘又怎麼了?丫頭們拎不清,她也跟著一般見識?平時家里上下誰怠慢她來著?幸好玉兒心寬,若是悶著氣,影響身子怎麼辦?關鍵時候,她就不能忍忍?再說,娘當著家,上面還有大嫂在,什麼時候,這家里輪到她說了算了?」
「風兒,你這些話說得過了。」方夫人听著,漸漸皺起眉︰「也不是芊兒要換的。是我們事後讓你大嫂打發出去的。那兩個丫頭,口無遮攔,目中無主,繼續留在秦家也不是什麼好事。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
「娘,我只是想說,您以後別那麼慣著她。那丫頭本來就被大哥慣得快無法無天了。為了幾句話竟和丫頭置氣。」秦風見方夫人露出不悅的神色,忙解釋,心里的那股怒火卻在高漲,想要找到突破口。
方夫人不相信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我一直以為你們夫妻還好,哪知……」
秦風好像突然意識到不妥,不再糾纏那個話題,問︰「娘,今天她來過麼?」
方夫人搖頭。
「莫非她都不來向娘請安?」壓抑的怒氣重新被挑起。
「風兒,你其實對芊兒一直不滿意,也並不在意她,是不是?」
秦風沒想到,方夫人靜靜打量他一會後,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秦風確信自己沒听錯。是那丫頭,在娘面前說了什麼嗎?
一定是的!
怒氣在熊熊上漲,他根本就沒去思考方夫人的問題。
「風兒,娘問你話哩,娘想听實話。」方夫人看見自己兒子怒氣勃發,及時提醒。
意識到面前是自己母親,秦風勉強壓住火氣。「兒子不知道!」他生硬地回答。他現在無法靜下心來想自己到底對她在意不在意。
「那好吧,你冷靜點,我有話要和你說。」方夫人嘆口氣。
為什麼,是她這個做娘的來做這件事?她很好地做到了兒子的囑托,將一個照顧得好好的,卻沒能看住另一個。
「芊兒的嫁妝還在吟風軒原封未動,是不是?」她問。
「是。她搬去楓香院時說暫時放在那,等要用時再取。就一直鎖在那。」秦風有些混亂。他覺得娘今天也有些混亂,怎麼好端端地又問起嫁妝來了?
「這里有些東西,你拿去看看。」方夫人親手遞過來一個匣子。
不就是一個普通的匣子嗎?
秦風看到方夫人眼中含痛帶酸。一邊的文嫂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出,眼神躲躲閃閃,更加疑惑。
心突然不可抑止地猛跳起來。
他不在的日子里發生了什麼嗎?
原來心中的怒火不知不覺間已隱去。他疑惑而專心地對付眼前這個匣子。
撥出鎖扣,揭開蓋子。很簡單不是嗎?
匣子里就是些銀錢,拿出來後便空空如也。這有什麼好緊張的?
秦風的視線終于落到其中折起來的一張紙上。它不是張銀票,僅僅是張紙。
一張紙!
秦風疑惑地打開,掃了一眼。再掃一眼。然後,睜大眼楮︰
和
離婚協議!幾個粗大的字先是在眼前盤旋,然後才進入大腦,經過幾番卡殼後,意思才清晰起來。
他的手有些顫抖,眼楮已隨著反應過來的大腦的指令忽略掉中間的內容直接落在最後︰
協議人︰秦風芊芊
在杜芊芊的名字旁,按著一個非常好看的橢圓,鮮紅醒目,上面是一圈圈細細密密的紋路。
「啪」的一聲,匣子掉落,銀錢灑了一地。
俊美的臉倏地變得青白,身子踉蹌著後退,然後結結實實砸在牆上。眼楮猶望著方夫人,似在向她求證自己親眼所見到底是不是真的。
方夫人不忍地閉上眼,復睜開看著他︰「好在,你和玉兒兩情相悅,相親相愛。她走了,也——好!」
她走了?她走了!
手中還攥著那張紙,周圍有些什麼仿佛都感覺不到了,腦子里反反復復就只有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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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什麼,竟會出現那麼多拼音。我明明寫的是漢字。
連家園,和也是違詞,無奈!
謝謝顏瀟諾然一直以來的鼓勵!謝謝默默看此文的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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