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如剛下回廊，又定定站著不動了。兩側廂房外，蓮兒和聶少華一邊一個呆呆地看著她。
「蓮兒，少華，我回來了！」此刻，「親人」這個字眼沖擊著心頭，帶起一股暖流，又從眼眶里冒出來。林小如強忍著眼里沖上來的霧氣，移動腳步。
「小姐！」蓮兒仿佛從夢中醒來，伴著聲帶有哭音的呼喚，猛地跑上來抱住林小如，伏在她肩頭邊說邊哭，「小姐，嗚嗚……想死蓮兒了，嗚嗚……總算回來了……」
多少年了，從沒人這樣對林小如熱烈地表達過情感。她心里酸酸的熱熱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不停地輕輕拍著蓮兒的背。
蓮兒哭了一會，抬頭看著林小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還未完全展開，嘴角一顫又掉下淚來。
「傻瓜！」林小如抬手為她擦去淚，趁機暗暗地深吸口氣，吞下了涌到喉嚨口的酸澀。
蓮兒臉一紅，瞪一邊的聶少華︰「你不是天天念著小姐嗎，今天倒啞巴了？」
聶少華死死咬著唇，眼楮一眨不眨地看著林小如。才一段時間不見，這孩子好像又長高了，唇邊竄出一層絨毛。丟開了木拐的他，竟也頗有種長身玉立的氣度。
林小如心中十分欣慰。「少華，還好吧？」
「家里都準備好過年了，才回來！」聶少華卻瞪了她一眼，拿過她手中的包，答非所問。
平常的口吻，難掩深深的期盼和淺淺的埋怨。
家？！
從聶少華口中听到這個字，林小如的感覺和先前又有了不一樣。這個院子不再只是她立身的地方，還有心系著她的親人。
「時間不夠，其實還沒能去多遠。無論如何我都會回家過年的。」林小如像是解釋又像是作著保證一般地說。
聶少華稍前半步，身子微側，帶頭往里走。他一步一步走得極穩，在長袍的遮蓋下，根本看不出腿有什麼異樣。♀
「少華，還痛不痛？」林小如關切地問。傷腿和義肢從磨合到適應，應該有個不短的過程，聶少華現在就能運用自如了，一定吃了不少苦。
「有時會有點，還能忍受。」聶少華淡淡地說，更加挺直了脊背。
林小如心中微微一痛。那種疼痛，不必經歷，想想就知道，絕不會像聶少華說得那麼輕松。他堅強地在自己面前挺立，穩步而行，就是為了證明他已長大，是個男人了。
進了內廂的小廳坐定，許氏母女進來向林小如見了禮。林小如讓阿榮將幾個箱包打開，把帶的禮物送給了大家。
林小如拿出單獨給蓮兒的禮物。一個玉鐲，一支做工精巧的金瓖玉釵和一對花瓣狀吊綴的耳環。「蓮兒，這是給你的，你看看，喜歡不？說實話，對怎麼挑這些東西，我不是很在行，還請了齊公子幫忙。」
「小姐，這麼多東西花了很多錢吧？我不要，這麼一家人過日子哩！」蓮兒看了看，把盒子還給林小如。買這些首飾花的錢，夠好多像她這樣的人幾年的用度了。
「家里缺錢用？」林小如笑嘻嘻地拿出釵子在蓮兒頭上比著，不住點頭，「嗯，倒底是齊公子的眼光，你戴上確實很好看！」
「不缺錢，燒烤攤的生意很好，都有點忙不過來。」蓮兒見林小如會錯了意，忙解釋，「小姐，蓮兒不能讓小姐這樣破費。」
「你就安心收下！什麼破費？好蓮兒，你讓我有點成就感好不好？我給少華也買了幾樣。我賺了錢，不給你們用給誰用？放心，家里的事我有數。再說，我也不會常常這樣花。」林小如滿不在乎地說。在大興，女孩子沒幾件像樣的首飾可不行。蓮兒是因為自己才出了秦家，怎麼能讓她過得太寒磣哩。
「小姐，蓮兒不求這些，只想能跟著小姐平平安安過一輩子。」蓮兒紅著眼楮，淚花在眼眶里打著轉。♀
這正是林小如唯一無法允諾的事。她包握著蓮兒的手，將心酸和無奈壓在心底。「蓮兒，我早說了，咱們是姐妹。所以我希望以後咱們幾個平等地互相扶持著生活，沒有身份之分。蓮兒，你說你從小就是杜家老爺夫人撿回來的，我想好了，以後你就姓杜吧，名蓮，就叫杜蓮，好不好？」
「小姐，蓮兒不敢！」听林小如這樣說，蓮兒慌忙站起來，就要跪下。
「蓮兒，你一心想著報答杜家，還有比這更好的方法嗎？當然，如果你是不願意，覺得冠了別人的姓，丟了自家的根本，就算我沒說。」林小如攔住她，心里慚愧著。她承認自己是自私的，為了以後能毫無牽絆地離開，這種威逼的手段都用上了。
「小姐，蓮兒從小流落在外，連自己是哪里人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承蒙老爺夫人好心收留，吃的穿的用的樣樣不少。蓮兒縱然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怎麼會不願意？蓮兒是沒有資格啊！老爺夫人去世時，蓮兒就發過誓，這輩子一定跟著小姐侍侯小姐，絕不離開。」蓮兒緊緊抓著林小如的手，哽咽地說。
「所以，蓮兒，既是這樣，你就更有資格了。如果你真把我當親人，那就听話！」林小如故意板著臉嚴肅地說，「不然，我要可生氣了！」
「小姐，蓮兒恭敬不如從命，謝謝小姐賜給姓名。」蓮兒鄭重跪下，向林小如磕了三下頭。又站起來，對著林小如深深一揖，咧嘴努力笑著，淚流滿面地說︰「杜蓮見過姐姐！」
「好蓮兒，好妹妹！等過了年，咱們再正式舉行個儀式吧。」林小如一把擁過蓮兒。這大半年，蓮兒對她盡心盡力地照顧維護，多年來對杜芊芊掏心掏肺地付出，得不到更多地回報，只能這樣給個身份了。
「小姐，」蓮兒剛說出這兩個字，林小如眉頭一皺，拉長聲音「嗯」道。她連忙改口︰「姐姐，以前小姐是主，蓮兒是僕，蓮兒心里唯一的主人就是小姐。現在小姐視蓮兒為妹妹，以後，姐姐就是蓮兒心里唯一的親人，絕無二心。蓮兒不在乎什麼儀式！」
「那怎麼行？儀式是要的。我雖然出了秦家，可青霞姑姑終在那里，我們不光要舉行儀式，還要去秦家見姑姑，認親人。所以，蓮兒，妹妹，以後你的親人可不光我一個，還有姑姑，還有少華，如果他願意，我希望你們能結成異姓姐弟。你願意嗎？」
「姐姐說什麼就是什麼，蓮兒願意！」蓮兒點頭答應。
「我以後可能會常常外出。你出了秦家，身邊沒個人。而少華，他在這世上也沒有了其他親人，腿又有傷，不像常人那樣方便，有時候也需要人幫助。你們結成了姐弟，就是一家人，要一輩子不離不棄。這樣，生活中也有個商量，能互相扶幫。」林小如鄭重地說。
「蓮兒答應姐姐，願意一輩子把少華當弟弟看待，照顧他。」蓮兒並未多想，也鄭重答應。
「這件事我會同少華說。蓮兒，我出門的這段時間，家里可還好？」見蓮兒的情緒平復，林小如隨意問道。
「都好。」蓮兒回答得出乎意料地快。
「蓮兒？」林小如捕捉到她微閃的眼神，稍稍揚聲。蓮兒回答太快，倒仿佛在掩飾什麼。還有許氏母女，剛剛進來時舉止言行也不對，二人畏畏縮縮的，看她的時候眼露虛怯，像是做錯了事一般。按理，如果是她們母女做錯了什麼，蓮兒沒必要隱瞞，那麼這事兒一定和蓮兒有關，而蓮兒不想讓她知道。
「順利就好！」既然蓮兒不想說，林小如也不追問，撇開話題，「小武哩？他不是說要在這幫忙嗎，怎麼不見？」
「他回去了。」蓮兒淡淡答道。
「回去了？是他家少爺要他回去的？」林小如察覺蓮兒的口氣不太對，同時也有些奇怪。秦風硬把小武留在這里，就是那次他們發生爭吵後，也沒說要他回去。這中間必定有什麼事。
「誰知道！」這回，蓮兒的語氣有些沖。
「哦？」林小如心中一動，腦子一轉，假裝生氣地說，「小武這小子，竟敢偷懶耍滑，趁我不在，欺負蓮兒妹妹。明兒我逮著他，非得讓他給妹妹道歉。」
哪知听她這麼一說，蓮兒竟紅了眼楮，低下頭。
「蓮兒，小武他，真欺負你了？」林小如見蓮兒這樣子，明白自己所料不差，擔心地問。
蓮兒不說話，死死地扭著衣帶。
林小如的急性子起來了，又不知道二人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就要叫阿榮去找小武。
「小姐，姐姐！」蓮兒連忙攔著她，恨恨地說，「是我把他趕走的，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他。」
「為什麼，蓮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林小如再坐下，不解地問。
「姐姐，他，他竟然，竟然和菊子……」蓮兒兩眼汪著淚花，又恨又傷心，再也說不下去。
「小武和菊子？他們？小武喜歡菊子？」林小如松了口氣，總算不是蓮兒受了欺負，接著又生起氣來。她不敢相信，這才多長時間，就生出了變化？看來，菊子那丫頭也不是個讓人省心的，難怪許氏母女見了她不自在。
如此，她就有必要考慮一下那母女二人的去向問題了。主僕心離，還怎麼在一起生活？她是無所謂，可以容下許氏母女，也不在乎菊子喜歡誰。可這是大興，主僕到底不一樣。畢竟，以後這個家是蓮兒他們的，那麼蓮兒就應有主人的尊嚴和威信。若蓮兒不喜歡許氏母女，她就只有送走她們。菊子有喜歡小武的權利，小武也有選擇的權利，可他們傷害了蓮兒就不行。她答應小武留下，不是為了讓他喜歡上菊子的。既然他喜歡的人不是蓮兒，那麼他與這景玉巷便一點關系也沒有。
「對不起，蓮兒！你先忍耐幾天，過完年，我就讓他們母女離開。」林小如心里窩著一團火。她的善心也只是能讓那對母女不至在年節無處可去。再說，二人還是齊雪幫著物色的，得先知會他一下。
蓮兒意外地看著林小如。她沒想到，林小如會作出這樣的決定，只因為她不喜歡菊子。人生第一回，她有了選擇的權利，有了做人的尊嚴！終于忍不住，心里的感動化作熱流從眼眶涌出。
「蓮兒，咱們不傷心！天下的好男子多得是！」林小如擁住蓮兒，輕言細語安慰。蓮兒伏在她肩上，拼命點頭，淚流得更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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