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昶亦淡笑不語,費力地站起,雖然此計甚好,但是稍有差池就會功虧一簣,以錦繡尚頤多疑謹慎的個性,若不是他讓勝利沖昏了頭腦,一定能發現其中的詭異,他們贏就贏在錦繡尚頤的驕傲之上。
「皇上,您已經三夜沒有合眼了,不如早些歇息,奴才替你守著這門,不讓任何人進入營帳,讓皇上好好休息。」小勤子是龍昶亦自小的隨從太監,他也是龍昶亦用的最為貼心的內侍。
「上官楚闕呢?」恐怕他是怕遇上婧儀公主,有意躲避。
「那得問婧儀公主了,婧儀公主在哪,左相必定就在附近。」小勤子眼明手快地替龍昶亦捶著背。
「上官啊上官,作我皇室之人,難道真的那麼為難你嗎,還是你有什麼難言之隱?」龍昶亦嘆道。
「皇上,不如奴才將皇後喚來,為皇上奏上一曲,舒展舒展連日來緊張的心緒?」小勤子眼前一亮,提議道。
龍昶亦面部稍稍抽搐,然後修長的指月復不落痕跡地滑過無暇的玉璽,沉吟道,「也好。」
「哎,好 !」小勤子屁顛顛地小跑出帳,這種為皇上謀福祉的好事他可是熱絡的很。
片刻之後,青格爾一身鵝黃色輕紗素裹,肩上稍搭了件毛絨絨的白色裘衣,龍昶亦端起案幾上的茶杯,青格爾撩帳款款而入,手中環抱著琵琶,低頭斂眉地走近,「皇上,想听何曲?」
「無妨。」龍昶亦道。
手撫琵琶半遮面,低眉信手絮絮彈,這樂,這景,暖人心房,看著她單純潔淨的臉龐,他的思緒開始慢慢淡去——另一張一直縈繞在他心間清晰的容顏漸漸浮現,她那張牽動人心的清靈月兌穎的模樣,她那副倔強永遠不肯服輸的神情,她那個敏捷無比的身影一次次地在他眼前晃動,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能讓他魂牽夢繞的女子!
營帳內的琵琶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青格爾緩緩站起,來到他的跟前——他睡得是那麼熟,毫無防備。她的縴縴玉指輕撫著他俊美的臉頰,觸踫著他劍一般凜冽的眉,劃過他高高的鼻梁,還有那張微薄的唇,她深嘆吐氣,柔聲自言自語,「多麼相似的兩張容顏阿,可是為何你要如此心狠手辣,為何你非要殺了他?!你讓我怎麼辦?」
「嚓——」一柄短刀自袖中劃至手中,青格爾靜靜地看著他,舉起短刀,心想只要這樣一道下去,切斷他的喉,這個世上便不再會有龍昶亦這個人,只要一刀,為了等這一天,她已經放棄了太多︰她放棄了和心上人一起去死,她放棄了忠貞,轉而嫁給仇人,只是為了等這一天,能夠手刃殺害他的仇人!
可是,真的等到這一天,她——「 ——」短刀掉落,她竟然眼睜睜地看著他下不了手,為什麼會這樣?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曾在她無助的時候輕輕在她耳畔旁安慰「你不止展柏之一個親人,你還有朕,朕會好好照顧你的。♀」「朕以後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是朕對不起你」……她雙手捂著耳朵,拼命的搖著頭,痛苦地埋進自己的雙臂中,淚水濕潤了她的眼眶,「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下不了手?!龍昶亦,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為什麼!」
一只略顯粗糙的手掌輕輕拂去她臉頰上的淚水,另一只強勁的手臂也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無助的她,有些沙啞的聲音淡淡回道,「因為你是景吉喜歡的女子。」
「皇,皇上……」昏暗的燭火下,依稀可見青格爾眼中顯露的驚慌失措,原來他根本沒有睡著,他是不是已經知道她的意圖了?
「因為你是景吉喜歡的女子,所以我會代替他好好照顧你一輩子。」龍昶亦不動任何感情,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既然你都知道,你為什麼還要賜死景吉,他單純的很,一直將你當成他學習的榜樣,他是那麼敬重他的好哥哥,他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也未曾覬覦過你的皇位,你明知道他沒有參與這些齷齪的事情,為什麼還要他死!為什麼?!他是無辜的!景吉……景吉……」眼淚就像斷了的弦,青格爾甩開他的臂膀,沖著他撕心裂肺的吼道,她的心好痛,景吉,她的景吉,因為一場陰謀,皇室奪位的陰謀,奪去了他年僅18歲的生命,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他承諾過她不久便會向皇上請求賜婚。
「斬草除根。」龍昶亦坦然地回答。
「呵呵……斬草除根,就要殺了一個無辜的人,那個人還是你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哪里對不起你了?!為什麼要連累他!」她聲聲責問。
「若是朕親殺了展柏之,你會替他報仇嗎?」龍昶亦平靜地問道。
「會。爺爺是我最親的人。」青格爾幾乎毫不猶豫地回答。
「朕也是!曹妃當年為了爭寵,設計陷害逼死了朕的母後,朕為人子女,這仇必報,所以朕殺了曹妃,那然後呢?縱使景吉再敬重朕,再把朕當成他的哥哥,他會原諒一個殺母仇人嗎?曹妃為了執掌後宮,排除異己固然沒錯,但她錯就錯在當年不該留下我!而朕不會讓歷史重演,朕不會讓景吉有機會殺了朕替他的母親報仇!也許你會認為朕自私,但是朕是為了整個昭國,任誰都看得出來,四國中,桀國有戰神軒轅,襄國也是異常團結一致,殷國有攝政王琉情,而我昭國呢,我昭國有什麼?老弱殘兵!景吉聰慧過人,朕自是知道,但是他太仁慈,為君豈能有婦人之仁?!」龍昶亦激動不已。
「父王昏庸無比,整日紙醉金迷,碌碌無為,朕就對自己說——朕不能死,朕千萬不能死!朕要開創昭國一代霸國,四朝供奉的局面,這才是對得起昭國的百姓!我昭國千千萬萬的子民!」
「借口,你這些都是借口!我不听我不听!」青格爾連連後退,掙月兌開他鐵箍般的臂膀。
「朕沒有任何騙你的理由!若是朕想揭穿你,不必等到現在,等你一次次有機會殺朕!」
青格爾怔怔地仰望著他的臉,他早就知道自己入宮的目的,竟然還敢將自己留在身邊,這樣的人城府太深了,「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為了景吉才嫁進宮。」
「因為那棵鳳臨閣前的楓葉樹。初入宮時,你執意要入住鳳臨閣,我只是以為你貪慕世人口中當年曹貴妃「天下第一美妃」的稱號,可是後來我發現根本不是,你喜歡對著窗口的那棵楓葉樹竊竊私語上半天,仿佛那才是你的精神之所在,而那棵楓葉樹正是景吉親手所栽的,他曾告訴我——他喜歡上了一名女子,而那名女子最喜歡紅色楓葉,于是他要在鳳臨閣的窗前栽上一棵楓樹,時時看著它,就像時時看著那名女子一樣……
「你不要說了,求求你不要說了……」
營帳內沉寂片刻。
「給——」龍昶亦上前一步緩緩開口,遞上一封信。
青格爾雙眼呆滯地凝望著龍昶亦手上的信,「這是……」氣若游絲。
「景吉的絕筆信,他求我交給讓他心儀的那名女子,如今,朕終于找到你了,它屬于你!」龍昶亦遞過信,轉身背對著不去看她。
青格爾雙手顫抖地拆開信封,小心地抽出信——是他的字跡!她專注地去看那每一個他留給她的只言片語,那是用血寫成的,「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景吉。唔……」她再也忍不住了,原以為自他死後,自己不會再落淚,因為淚已干,但是如今……
龍昶亦徐徐上前,從地上扶起她,輕輕靠近自己的懷抱,慢慢拭去她的眼淚。這一生,他只為兩個女人拭過淚,那個,是因為動了情;而這個,則是因為責任。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殺了他!為什麼!為什麼……」往日里靜謐如幽蘭的皇後已經不復存在,如今的她是一個失去最愛的可憐女人。
「……」
「你殺了我啊,你把我也殺了啊!」青格爾使命捶打著他寬厚的肩,龍昶亦卻不離半步。
「朕也想,但是朕已經先一步答應景吉,會好好照顧那名女子,照顧她一生一世,所以朕不會也不能。」龍昶亦的聲音並不大。
「唔……唔……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整個帷帳內充滿了淒涼的氣氛。
「你會後悔的,我會讓你後悔的!我一定會殺了你!」
「是嗎?即便如此,朕還是會留下你!不僅是因為答應了景吉,而且,也答應了展老將軍——若是將來青格爾作出什麼混事來,務必請朕看在他的面上,饒了你,朕允了。」
「龍昶亦,我恨你!龍昶亦……」被他摟在懷里,她的心依然那麼冰冷……
雲霧漸淡,日色微明,慶都城牆上那個高大的身影稍稍挪動了一下位置,慶都朝雨洗輕塵,樹葉斑斑顏色新,絲絲寒意襲來,錦繡尚頤不由身顫了一下,拉緊了身上的長皰,這一朝深秋落雨籠罩著慶都的大街小巷,古道,深宅,花園,落葉流水……昭國地處極東,四季如春,氣候宜人,才有眼前這得天獨厚的秀麗風景。
這就是若欽的故鄉,也只有如此美的地方才能生出這般楚楚動人,璀璨奪目的慧女子。
「皇上——」範起捷緩緩踏上城樓,便見到錦繡尚頤正矗立在城樓之上。
「沒睡?」錦繡尚頤並未回頭。
「睡不著。」範起捷輕嘆,「皇上不也是嗎?!」
「朕該何去何從?我軍遭昭國大軍的圍困,苦苦不得月兌身,將士們生死一線,叫朕如何睡得著!」錦繡尚頤一拳重重的錘打在城牆上,立刻印出一圈血印。
「三弟!」範起捷有多久沒有這樣稱呼他了,自己也記不清了。
「呼——大哥,我們兄弟倆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私下聊天了。」錦繡呼出一口濁氣。
範起捷一怔,但隨即展開一抹笑容,「是阿,很久了,以前記得皇上,噢,三弟還未執政時,我們兄弟幾人常常一起在草原上策馬奔騰,笑看風塵,如今……還在世的,卻只剩下我和你……」範起捷的臉部難掩憂傷,為了他的攻昭計劃,已經不知不覺死了很多兄弟。
「大哥,你怪過我嗎?是否怪我太過認真,為了我的固執己見,犧牲了那麼多好兄弟。」錦繡尚頤無奈地輕揉著太陽穴。
「也許正是皇上的重情重義,讓我們這些兄弟矢志不移地跟著你,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奮戰,萬死不辭!」範起捷平靜地回。
「大哥,為何我一閉上眼,總是夢見兄弟們死去的靈魂,他們是有怨氣的吧。」
「三弟——不管你變成什麼樣,你始終是我的三弟,弟兄們敬重的三哥,再重的擔子,大哥替你撐著,放手去干吧!」範起捷粗糙的大掌附上錦繡尚頤的手背,給他支持,這些年,無論他干什麼,他不總是在他身邊默默地援助著他。
錦繡尚頤心中一動,轉眼望向一旁的範起捷,他卻並未看他,他被城中的慶都風景所深深吸引,離題萬里,不禁發出感嘆,「何若欽是何等幸福。」
「呃?」
「至少這世間還有一個人一直記著她。」範起捷由衷嘆道,有時他真的非常好奇她究竟是怎樣一個女子,能讓三國的風雲人物為她痴迷,顛倒,甚至在她死後18年內,還有個人會把替她報仇當成生命的一部分,錦繡尚頤阿錦繡尚頤,在世人眼里,你是冷血的閻王,可是你心里的苦,卻是……
「夜闌風靜,月明處,一點芳華來襲。
萼冷中宵如卷雪,葉染微黃猶碧。
玉露輕勻,蛾眉垂首,何事無端泣?
無窮顏色,凋零還在今夕。」垂頭眼前又浮現那雙幽怨的一波秋水,她就如那詩中的一現曇花,清幽淡然,本無意惹風塵,偏偏留下一縷清香在凡世……如果當年她沒有入宮,也許他不會認識她;如果她不是父皇的女人,也許他也不會這樣痛苦。他只能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數著她的淚水,她的身體是父皇的,她的心則屬于殷國琉玥,而她——留給他的,是無盡的想念,若是能深深的,深深的擁她入懷,這天下之大于他何干,他只要她,畸形之戀,無顏于世,只能深深埋進他的內心……
他多想替她做些事情,替她好好保護那兩個無辜的幼嬰,替她照顧她的親人。可是——
18年前的一天,就在父皇悲憫于何若欽之死,而傳旨禪位于何若欽之長女,自己青燈長伴,雲游四海的第三日,仙若閣燈火攢動,他的母後——當今「慈愛」的酈太後,在當今國丈酈丞相及一群所謂忠臣的圍擁下擅闖入仙若閣,想要弒襁褓中的幼女而強奪皇位,若不是他無意間不小心听到母後和舅舅的私密談話,先一步吩咐何若欽的侍女小翠抱著女嬰出宮,指示她務必要將她們交到昭國何太傅家,恐怕兩個女嬰當場就已斃命,但是他真的能救得了她們嗎?而後發生的事情根本由不得他——手握重權的皇後下的命令又有誰能敢不從,據說半月間,母後派出大批大內高手,連同帶著幼女逃亡的何若欽的哥哥一同暗殺在殷國境內,也許何家也明白,為今之際,只有一人可以救她們,那就是殷國琉玥王爺——何若欽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所以才會帶著女嬰去投奔。但是這樣,那些沽名釣譽之輩做的那些齷齪的事情也會曝光,母後絕對不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所以在他們趕到琉玥王府的前夜,那家何若欽哥哥和兩個幼女所居住的客棧莫名其妙的失火,那晚沒有一個人活著走出來,那熊熊火焰燃燒的異常旺盛,那紅色仿佛血一般紅,看的人觸目驚心……
幾日後,他振臂高懸,向世人炫耀著君王的標志——玄武扳指,順利登基。站在高高的朝堂之上,他就是襄國的新皇——錦繡尚頤!因為他,因為他的皇位,害死了在他心中最重要的那名女子的兩個孩子,他有愧。
直至他16歲順利接過親政的重任,他假借罪名,砍殺了一批當年欺負何家母子的官員,但是他的親生母親,他又該如何應對呢?她老了,早沒有年輕時的野心和報負,她只想好好享受天倫之樂,但是這樣的要求,他卻不能滿足她。
「皇上?!」範起捷見他又陷入深思,便喚道。
「呃——」錦繡尚頤一驚。
「若是此番皇上能平安回朝,能否答應微臣,和太後冰釋前嫌。」雖然這些年,錦繡尚頤並未對她怎樣,但是這樣的貌合神離更讓她疲憊,眼見太後越來越力不從心,範起捷實在不忍他們母子還在這件事情上耽擱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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