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的房間,隔絕了街上的輝煌。偶爾會傳來前院的喧鬧,隱隱約約,是歡愉的呼聲。點上燭台,照亮屋子,桌上的香爐正繚繞著裊裊煙氣,甜而不膩,安寧釋然。她安坐在桌前,趴在桌上,出神地望著縷縷煙絲妖嬈柔動,在空中劃下彌漫的軌跡,看著看著,竟從這煙氣中,又看到了那一雙幽邃的眼眸……
她不明白為什麼剛才與這雙眼眸對視時,胸腔會傳來一陣勝過一陣的心跳聲。她不明白為什麼剛才望進那雙明眸的同時,會覺得自己迷失在那汪泓水中。她不明白為什麼剛才看著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時,會如此無措到只能逃離。她不明白……她不明白很多,很多……
手心里,還是那張一線簽。一線簽里,依然靜靜地躺著那個「緣」字。思緒拉遠,久遠到跨過時間和空間,跨越到那個讓她心系,讓她心傷的人身上……
自嘲地笑。
曲洛水,你真是庸人自擾!難道你還沒有學乖嗎?還要跌落那未知的漩渦嗎?你在這個世界只是一個過客,三年的時光,轉瞬即逝,何必再去憂慮多余的事情,徒增莫名的負擔?可笑,真是可笑啊!
有些煩躁地吹滅燭光,她直接跳上床,把自己埋在被窩中。她不知道的是,屋外,門前,楚言郗停駐良久,卻遲遲沒有敲開那一扇門——
收回手,低頭輕笑,他意外自己竟然沒有勇氣去敲開眼前的門。幽暗的過道,只剩下形影相吊,孤寂的身影,最終還是轉身離開。
進屋,點燈,從袖中拿出那小小一線簽,緣來橋邊老者的話語言猶在耳,跌落在他眼中的清麗面容徘徊腦際。心,有一瞬間的慌亂律動,當那雙純粹的明眸與他對視,帶起他心底的渴望,卻也帶起他不堪的記憶。渴望的是那如清泉般的純淨,不堪的是記憶中從來不滅的暗傷。
六歲那年,皇後嫡出的他被立為楚昭太子。雖然從小母後一直告訴他,這個國家終將是他的,幼小的孩童,還是不太明白太子的意義,和權力的象征。他有兩個皇兄,年長他八歲的大皇子楚言冀,以及年長他六歲的二皇子楚言宜。兩位皇兄平日里雖對他相敬如賓,卻也同樣疏離淡漠。他不明白,為何他們的眼中總有不甘憤恨的神色,尤其是大皇兄,望著他時,嘴角的冷笑總讓人心寒。
母後告訴他,帝家無親情。更要他記住,除了母後,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包括父皇。他不明白,小小的孩子根本不明白為什麼母後要這麼說,為什麼兩位皇兄甚至是父皇都必須防範。可是,母後眼中的堅持和認真,讓他只能乖乖地听話,恭順的表面下築起高牆,將所有人都隔絕在心外。
韓少卿卻是一個意外的插曲。
韓太師之子,同樣六歲的孩子,在御書房一同讀書時相識。孤寂的孩子找到了同齡的伙伴,溫順親和的太師之子,立刻和太子成了朋友,簡單純真的關系,讓兩個孩子都露出真心的笑顏。
只是,後來母後知道了,要他斷絕與韓少卿來往。
他不明白,小小的孩子第一次固執地不願遵從母後的旨意,絕對地對峙。
猶記母後一聲嘆說︰「郗兒,你要知道,韓太師是大皇子的人
他懵懵懂懂,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母後眼中的落寞,臉上的憂傷,讓他心軟。
心軟,不代表妥協。他終于明白,帝家,太子,真的束縛太多,多到不可以有私情,多到連感情都要算計。可是,他也任性了,偏不信人性的冷漠無情,偏要挑戰這樣的宿命。所以,即使表面答應了母後,即使隱約了解了其中的利害關系,卻還是暗中與韓少卿來往,不曾因此而放棄。
帝家,皇位,江山,社稷。
爭斗,陰謀,算計,掠奪。
十歲的他,終于漸漸將一切看清,漸漸看盡人情權欲的本質。
他問母後,為什麼一定要爭?他真的一定要坐上最頂端的那個位子嗎?
母後說︰「為了自保。就算你不要那個位子,你還是逃不開這樣的爭斗。你只有爬到最高處,才有能力保護自己,保護母後
保護自己,保護母後。
好吧,為了生存,為了保護母後……
宮變,總是那麼出其不意。
他從來都知道,大皇兄向來野心勃勃,對最高處的那個位子向來勢在必得。二皇兄卻因體弱多病,很早之前便退出了這一場皇位之爭。所以,宮中早就分為兩派。一派擁護大皇子楚言冀,其中以韓太師為首。而另一派則擁護太子,以卓太傅及安親王為主。兩派勢力早已明爭暗斗愈演愈烈,只是不曾想到,楚言冀竟然會直接逼宮……
這一場宮變中,所有的父慈子孝都變成笑話,所有的兄友弟恭都變成灰燼。曾經巧笑言兮和父皇如同比目鴛鴦的姜妃,楚言冀的生母,依舊溫柔恬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將刀架在帝王的脖子上,柔媚的嗓音如同寵溺般哄著帝王更改詔書。而自己的母後,在這場宮變中,也只是冷靜地權衡,漠然地策劃。
他忍不住問︰為什麼不想辦法救父皇?你不是愛著父皇嗎?
母後綻開一絲笑顏,明媚流動一室︰「愛?郗兒,你怎麼還不明白,帝家,皇宮,是沒有真愛的地方。一切,在權力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沒有親情,沒有愛情,沒有信任,沒有朋友……
那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爭著要爬到那個位子,做這樣絕情絕義的孤家寡人?他不懂,可是他記得,母後曾說過,為了保護自己,保護母後,他一定要坐上那個位子……
亂臣賊子,終究慘淡收場。這一場宮變,楚言冀名不正言不順,窮途末路的他最終選擇在宮門前自刎,驕傲地結束了他的一生。而楚帝,也在這一場動亂中駕崩。皇宮,他的家,一瞬間染上了太多親人的鮮血,而踏著這些鮮血,身為太子的他,終究要走向那一個位子,成為楚昭的新帝。
母後說,亂臣賊子不可留。所以,韓太師助紂為虐,得誅九族。
他奮力反抗,為的是保住無辜的韓少卿,他的朋友。
母後神色冷清,眼神銳利︰「郗兒,你已經是楚帝了,你要以大局為重。況且,九族被誅,就算你救了韓少卿,他會不怨你,不恨你,不報復你?」
他是楚帝,可是,他也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有他的堅持和執著。除了母後,他也有著想要保護的人。于是,夜半無人時,他悄悄地來到地牢,悄悄探望韓少卿。
十歲的少年,他堅定執著,高華無端,神色冷峻地站在牢房外。
十歲的少年,他一身囚衣,狼狽不堪,神色坦然地蜷在角落里。
目光與目光相觸,坦然的神色下,沒有怨,沒有恨,只是淡然的從容。
他說︰「少卿,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
他說︰「少卿,我知道一切都與你無關
他說︰「少卿,我們是朋友
韓少卿悠悠地笑,目光中是理解,是寬慰,是了然,卻也閃動著不知名的光芒。
他不能多留,留下承諾,便匆匆離去,隨即聯系暗衛,開始暗中策劃。
第二天,牢里卻傳來消息,韓太師之子,韓少卿,昨夜在獄中自縊身亡。
他震驚!不信!怎可能?怎可能!怎可能……
他憶起昨夜韓少卿的淡然,原來是對生死的淡然。他憶起昨夜韓少卿的坦然,原來是對一切的看透。而昨夜韓少卿眼中閃爍的光芒,其實是在告訴他,他不能獨活,也不願他為難……
情緒還未平復,卻又傳來消息,安妃發狂,刺死了親子楚言宜,後又撞牆而亡。
即使只是十歲,也能發現其中的蹊蹺。他沖到母後的寢宮,質問為什麼。
還是那樣優雅高貴的儀態,母後甚至連語調都無異︰「郗兒,你要明白,帝位之爭,從來容不得心慈手軟。一切潛在的危機,都要在還未爆發前清除
帝位!權力!
短短的幾天,這個皇宮,究竟染上了多少的鮮血?究竟抹殺了多少的溫情?他終于對人情徹底絕望,也終于不再抱有任何溫存的希望……
十歲為帝,一步步,走向最巔峰,一步步,承擔起整個楚昭的責任。只是他明白,年少時的那些憧憬,年少時的那些希望,已經全部湮滅,在那一場宮變中終于消散得徹底,不留痕跡。
而他,也終于學會偽裝,偽裝自己真正的情感,更不敢再輕易去涉及感情,無論愛情,友情,都有所保留。
十七歲那年,母後因痼疾而駕鶴西去,直到最後一刻,她拉著他的手,掛念的還是這江山社稷,要他好好承擔,做一個留名青史的好帝王,卻絕口不提她對他的不舍。
其實,他明白,母後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愛他。因為她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給他,卻不曾想過,其實那些並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答應了母後,看著母後安然含笑逝去。
這個皇宮,真的寂寥了,他的感情,也被塵封了。
所以,十九歲的他,至今後宮空虛。在所有大臣無論于公于私的勸慰下,他只是揚言︰——
「朕以後的皇後,一定是朕心愛之人,絕對不會是政治或權衡的產物
是笑言,是搪塞,也是真心。原來,即使灰心絕望如他,其實還是會有微弱的期望,期望人性的溫情。
那麼,如今出現在他身邊的這位姑娘,如今他會因著她而出現的種種情緒波動,是不是挽回了時光,帶著他曾有的期望,讓他回到那一段憧憬希望的過去?
這,是好,是壞?
他要算計一切,竟然連感情都是……
一線簽,線牽兩頭。
一牆之隔,兩種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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