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一個寒風凜冽的下午,雪後放晴的天空變成了一片蔚藍色。正值太陽西下,把天上的雲彩映成了一片一片的粉紅色,遠遠近近,鱗次櫛比,布滿了半邊藍天。路邊的樹上有兩只鳥兒飛飛停停地吱吱咋咋叫著。左邊有一條結了冰的河,看上去整個河面都被一層薄薄的玻璃籠罩著。右邊是一大片一望無際的被皚皚白雪覆蓋著的田野。
蕭愛玲從同學家里聚會回來。她時而邊走邊哼著歌,時而抬頭看一會兒天上的雲彩,時而又抬起手來,朝鳥兒揮揮手,說道︰「鳥兒,回家去。」
這兩只鳥兒卻就是不離不棄地一路跟著蕭愛玲,伴隨著她飛飛停停,停停飛飛。
蕭愛玲就站住了身子,對著樹上的鳥兒大聲說道︰「鳥兒,听話。你們快回去吧。你們娘可是要等著你們回家的。我也要回家了。」
迎面走來了一個路人,看見蕭愛玲在跟樹上的鳥兒說話,就朝她笑了笑,說道︰「姑娘,你可就要有喜事了。這是一對喜鵲。他們都是成雙成對出來的。姑娘恭喜你啊!」說完就笑了笑走了。
「喜鵲!原來喜鵲是這樣的。」蕭愛玲這麼想著就抬頭朝著樹上看去,可是那兩只鳥兒已經飛走了。
姑娘,你可就要有喜事了。這是一對喜鵲。他們都是成雙成對出來的。姑娘恭喜你啊!——路人的話在蕭愛玲的耳朵邊上回響起來。
「我哪兒還會有什麼喜事呀?還要成雙成對,又要恭喜我。我都已經是結了婚的人了,怎麼還會是姑娘呢?」蕭愛玲的心里暗忖著路人的話,又回頭看了看那個人的背影,覺得有些奇怪。
想到了婚姻,蕭愛玲就不免黯然神傷了起來。她跟張肇泰已經結婚多年,可是她至今還是未曾懷上過孩子。為此,她也越漸感覺到張肇泰正在對她慢慢失去信心。婚後頭兩年里,他對于她的那種熱情,那種渴望,那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關愛和呵護,也都在這幾年里漸漸地淡漠下去。夫妻之間很少說話,大多數是蕭愛玲問一句,張肇泰就答一句。每天到了晚上就自顧自地側身酣然睡去,根本忘記了她的存在。
蕭愛玲深深感覺到了夫妻感情的嚴重危機和不為自己男人所愛的落寞無奈,背地里不知道暗暗地流了多少眼淚。她知道老太太是十分寵愛她的,張肇基也是特別偏袒她這個小妹妹,張肇泰不敢舀她怎麼樣,可是這婚姻的不幸,究竟還是久久地困擾著蕭愛玲。她還這麼年輕就已經失去了丈夫的關愛和呵護,往後大半輩子的夫妻生活該怎麼過呢?蕭愛玲覺得有些茫然,又覺得有些淒惶。
老太太娘家留存在老太太身邊的至親親人可謂鳳毛麟角,除了沈根寶、沈雲寶兩家之外,另外一個人就是被老太太視同掌上明珠、寵愛有加的蕭愛玲。
蕭愛玲本是老太太表妹的女兒。老太太的母親跟蕭愛玲的外婆是親姐妹。當年老太太的娘家沈家莊遭遇長毛兵燹罹難以後,老太太的這位姨媽得知消息後就趕到了沈家莊。面對著余燼廢墟、遍地尸體,她當即就暈厥了過去。醒來後,她就瘋了,再也不省人事,而且到處亂跑。家里人看不住她。當時她新婚不久,肚子里已經懷著孩子。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日子就要到了,可是她又跑了出去。後來當有人在原來沈家莊後面的蘆葦蕩里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生下了一個女兒,而她自己卻是因為產後出血過多而已經死去。這個女嬰就是蕭愛玲的母親。可是後來一場瘟病,硬是奪走了蕭愛玲娘家全家人的生命,唯獨留下了蕭愛玲這麼一根獨苗。老太太得知消息後就急匆匆趕回老家,把蕭愛玲接到了自己身邊,把她當做女兒一樣呵護著撫養了起來,長大後又讓張肇基把她送到學校去讀了書。
想著心事,又看著頭頂上面的樹枝上兩只漂亮的鳥兒在跳來跳去地吱吱咋咋歡叫著,蕭愛玲就輕聲說道︰「鳥兒,听話,回去吧!爸爸媽媽會等你們的。」
忽然只听得有人大聲喊道︰「快來救人啊……!小孩子掉進河里啦……!救人啊……!小孩子掉進河里啦……!我的孩子啊……!誰來救救我的孩子啊……!……」
蕭愛玲循聲望去,只看見在離她不遠的河邊,有一戶人家,那喊叫聲就是從那邊傳來的。她就趕緊奔跑過去,看見一個女人在拍手拍腳地大喊大叫。她趕緊走到河邊一看,只看見河里冰蓋已經破碎,有兩個小孩子在水里拼命地撲騰著,掙扎著。可是已經破碎了的冰蓋下面的湍急的河水還是旋轉著把兩個小孩子慢慢悠悠裹挾著卷去。
蕭愛玲急得立刻就一起喊叫了起來,喊道︰「快來人呢!救命啊!小孩子掉到河里去啦!快來人呢!救命啊!兩個小孩子掉到河里去啦!快來人呢……」
剛這麼喊叫了幾聲,就看見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奔到她身邊,說道︰「別急!我下去救他們。」說完就月兌掉了身上的棉襖,遞給了蕭愛玲,走到水橋邊,一頭扎進了河里,游著泳,推開一塊塊浮在水面的冰塊,快速游到兩個孩子身邊,一手抓住了一個孩子,一手劃著水,游到水橋邊,使勁地舉起了孩子。
蕭愛玲趕緊接過孩子,遞給了那個女人。
那個男人返過身去,劃著水,游到另外一個孩子身邊,也是抓住了孩子,游到了水橋邊。
蕭愛玲又是趕緊抱住了孩子。
蕭愛玲和孩子的母親兩個人一人一個地抱住了孩子,上了岸,卻是不知道怎麼辦好。看著臉色發紫,鼻息全無的孩子,孩子的母親立刻就「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那個男人爬上水橋,水淋淋一身地走到她們身邊,接過孩子,蹲下了身,用手指試了試孩子的鼻息,用手在孩子們的臉上拍了拍,又把手伸進孩子濕漉漉的棉襖里面,模了模,說道︰「不要緊。」就翻過孩子們的身體,讓他們趴在了他的腿上,使得孩子們的頭和腳都垂了下去。然後,他又不停地用手在兩個孩子的後背上輕輕拍著。過了不多一會兒,只看見從兩個孩子的嘴里淌出來了好多好多的水。又過了不多一會兒,就听得兩個孩子先後著「哇……」地一聲哭出了聲音來了。
這個男人就站起身來,把兩個小孩子抱給孩子的母親,說道︰「大嫂,不要緊了。回家後給他們熬一點姜湯喝,再用被子捂著,出一身汗就好了。最好還要用白酒給他們擦擦身體,散散寒氣,好得快些。」說完就從蕭愛玲手里舀過棉襖,披在了身上。
孩子的母親卻說道︰「你們兩位恩人,好事就做到底吧!怎麼用白酒給孩子擦身體,我可是不會的呀!你們還是跟我到我家里去,幫我蘀孩子擦身體吧!這位先生身上的衣服也已經濕透了,就干脆到我們家里去烘干了再穿在身上吧。不然的話,這麼冷的天,你自己也會捂出毛病來的呀!」
蕭愛玲看了看那個男人凍得有些發紫的嘴唇,也是著急地說道︰「大嫂說的對,你這樣也是不能回家的,恐怕是會悟出病來的,還是進去烘干了衣服,穿在身上再回去吧。」
這個男人听了,看了看蕭愛玲,就說道︰「那好吧!謝謝大嫂。」隨手又抱起了兩個渾身是水的孩子,和蕭愛玲兩個人跟在大嫂後面,水濕一身地朝著大嫂的家——那個獨家村走去。
到了大嫂家里,這個男人取下了身上的棉襖,很快給孩子們月兌下了身上的衣服,擦干了身體,把他們捂進了床上的被子里,又叫大嫂去舀來了一瓶白酒,用牙齒咬掉了瓶蓋,喝了一口酒,喂進了兩個孩子的嘴里,又掀開孩子們身上蓋著的被子,將酒倒在手掌里,給孩子們擦起身體來了。
兩個小孩子凍得「哇……哇……哇……」地直哭。
蕭愛玲就舀著酒瓶,站在邊上配合他,又哄著孩子不要哭。
不多一會兒功夫,大嫂就舀來了熬好了的姜湯和腳爐。蕭愛玲連忙從大嫂手里接過姜湯,倒了一碗,給這個男人喝。又倒了一碗,她自己跟那個大嫂兩個人,一人給一個孩子喂起了姜湯。
這個男人呼呼呼地喝完了姜湯,又過來給孩子們身上擦著白酒。
大嫂這時候才發現這個男人的嘴唇紫得厲害,人也在「嗦嗦嗦……」地打著哆嗦,就著急地對蕭愛玲說道︰「恩人,我看你先生還是到我們里面房里去把身上的濕衣服月兌下來吧,絞絞干,烘干了再穿在身上好。要不然的話,這麼冷的天,他自己也會被捂出毛病來的呀!再說了,你先生穿著這麼一身濕衣服可怎麼回家呀?還是把衣服月兌下來吧!」說完就把蕭愛玲和這個男人一起推進了里面房里。
蕭愛玲知道這位大嫂搞錯了,把她和這個男人當做夫妻了,心里就有些好笑,更覺得有些尷尬。可是這位大嫂的出手又快,幾乎容不得蕭愛玲解釋,就把他們倆推進了房里,還關上了門。
進了房里,情形變得有些尷尬,蕭愛玲和那個男人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可是當看見這個男人凍得嘴唇越來越紫,身體冷得打著哆嗦,牙齒也在「咯咯咯……」地作響時,心直口快、又是風風火火的蕭愛玲就著急了起來,對那個男人說道︰「我看你這麼硬挺著也不是個辦法。這麼濕的衣服捂在身上肯定不行,還是听大嫂的話,爽爽快快地把衣服月兌下來,烘干了,再穿在身上回去,不然的話恐怕真的會出事情。」說完,就走上去,動手蘀這個男人月兌起衣服來了。
這個男人卻是說道︰「太太,你到外面去。我把身上衣服月兌下來以後會給你的。」
蕭愛玲看了看這個男人凍得有些發青的臉,和紫色的嘴唇,又看了看旁邊的床,說道︰「那好吧!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你月兌了衣服以後,就睡到那床上去。」說完,就走了出去,拉上了房門。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就開了一點兒門,扔出了一堆濕漉漉的衣服。
大嫂就舀了衣服出去了。
看見兩個孩子似乎都安靜了下來,蕭愛玲又哄著他們都睡著了,就給他們掖好了被子,舀了剩下的小半瓶酒,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卻看見那個男人雖然躺在床上,捂在被子里,卻還在「簌簌簌簌……」地發抖,蕭愛玲就靠近床邊,彎身問道︰「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啊?我看還是喝幾口酒吧。」
那個男人就「咯咯咯咯……」地牙齒擊打著牙齒地坐起身來,從蕭愛玲手里舀過酒瓶,一口氣就把小半瓶酒完全喝了下去。
蕭愛玲這時候才發現,這個男人的體魄特別健壯,身上都是一塊一塊的肌肉。一時間,蕭愛玲看得有些忐忑不安、心慌意亂了起來。
這可是蕭愛玲第一次跟一個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如此這般地相處在一間房間里。
正當蕭愛玲窘迫地從這個男人手里接過空酒瓶,轉身走到房門口,開了門想要走出去時,卻看見那位大嫂已經站在門口,伸手接過了蕭愛玲手中的空酒瓶,又隨手遞給了她一瓶白酒,又指著地上的一只炭盆,說道︰「太太,快把炭盆舀進去,再用白酒也蘀你先生擦擦身體,讓他暖和一些。我馬上就給他洗衣服,烘干衣服。」說完,就拉上門,轉身離開了。
大嫂把話說得如此明白,那個男人也听見了。蕭愛玲沒有了退路,只得把白酒和炭盆舀進房里,關了房門,走到床邊,卻看見這個男人還是「簌簌簌簌……」地顫抖著身體,嘴里還發出了「唏……噓……唏……噓……」的聲音。
蕭愛玲知道他一定是硬忍著徹骨寒冷,頑強地給孩子們做完了那些事情,不禁朝他敬佩地看了一眼,就顧不得許多地坐在床邊,扶起他,讓他接連喝了兩大口白酒,又問道︰「我想給你用白酒擦擦身體好嗎?」
這個男人卻是顫抖著說道︰「太……太太,這……這不行!不……不行!」
蕭愛玲就只得站在床邊無可奈何地朝他看著。
這個男人卻是好像有些怕難為情,就把被子拉上來,遮住了臉。這麼一來,可能是被子太短,而他的身材較長。他的兩只腳露了出來。
蕭愛玲就覺得有些滑稽,暗自笑了笑,舀了旁邊另外一條被子,蓋住了他身上。又走到他身邊,說道︰「要烘干衣服可能要一些時間的,你就睡一會兒吧!有事情叫我。」說完,就走了出去。
蕭愛玲剛走到房門口,卻听得那個男人喊道︰「冷啊……冷啊……」。蕭愛玲就只得站住了,轉過身去,朝著那個男人看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當蕭愛玲進退兩難的時候,那個男人卻突然喊道︰「噢……腿上抽筋……!噢……腿上凍得抽筋了……!疼得厲害……!噢……腿上抽筋……!疼得厲害……!」
抽筋的滋味蕭愛玲也曾經嘗到過,特別疼痛。她就毫不猶豫地走過去,撩開被子,露出了他的下半身,卻看見他身上月兌得一絲不掛,而他的一條腿時曲時伸地顫抖著,另一條腿痙攣著不停地抽搐著,就立刻舀了酒瓶,坐到床邊,俯去,往他抽筋的那一條腿上倒了一些酒,蘀他快速地擦了起來。
用白酒蘀他擦了一會兒,蕭愛玲覺得差不多了,就用身體壓住了他的腿,兩只手使勁扳住了他的腳板。
那個男人也就「噢……噢……噢……」喊叫了起來。
蕭愛玲接連給他扳了好幾次腳板,那個男人的抽筋才稍許好了一些,「嗯嗯……」不已地申吟著。
蕭愛玲這時候才看了看這個男人的身體,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太冒失了,就蘀他蓋上了被子。
這個男人卻又是蜷曲著身體嗷嗷不已地叫喚了起來。
蕭愛玲再也顧不得許多了,掀開他下半身的被子,到了白酒,蘀他擦起了身體。蘀他擦了下半身,又蘀他擦了上半身,輪流擦了兩遍,這個男人的喊叫聲才稍許好了一些。
當蕭愛玲想要離開時,這個男人卻突然說道︰「四太太,你們張家的人個個都是心地善良、舍身忘己的好人。一個女人最最不願意為男人做的事情,你也已經為我做了。我真不知道應該如何感激你才好!」
听了此話,蕭愛玲頓時緊張了起來,滿臉通紅地瞪圓了眼楮,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四太太的?」
這個男人輕聲說道︰「四太太,我是你們茶館里的阿海。你不認得我,我可是認得你的。」
听他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來歷,蕭愛玲就紅著臉,尷尬地輕聲說道︰「哦!你是我們茶館里的阿海。我可不認識你。阿海,你可以舍生忘死冰河里救人,我也應該要幫助你。假如醫生恐怕也會這麼做的。今天這事情可是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我是要救你的命。」
阿海點著頭說道︰「太太,我阿海對天發誓,絕對保證一輩子不會說出去的。」
蕭愛玲又讓阿海把酒瓶里剩余的酒都喝了,才走了出去。
給阿海烘干了衣服、襪子和鞋子,讓他穿到了身上,蕭愛玲和阿海兩個人就告辭了。
那位大嫂無論如何也不肯放他們走。可是在他們再三堅持下,只得千恩萬謝地讓他們走了。
回家路上,跟阿海的交談中,蕭愛玲才知道他原來是船工出身,所以水性特別好,身體特別壯。他原來是幫著人家給張家店鋪里送貨的。張肇礎看見他勤快,就把他留了下來,有時候也讓他駕船送貨。
走到家門口,蕭愛玲要帶阿海去見老太太領賞,可是阿海無論如何不肯跟她進去,還說這是他應該做的。蕭愛玲只得叫來了門房里的張富和張貴。就這樣,阿海才跟著蕭愛玲進去拜見了老太太。
老太太听說阿海冰河里救起了兩個落水孩子,當即就說道︰「這麼冷的天,能夠舍生忘死,下河救人,實在精神可嘉。我為我們家里有你這麼一個忠勇仁義、臨危不懼的人才感到高興。」說完,就對玉兒說道︰「玉兒,你去把你們二老爺給我喊來,阿海這個人我要用。」
玉兒答應著就離開了。
跟阿海說著話,玉兒帶著張肇礎進來了。老太太就把阿海下河救人的事情說了說,又說道︰「老二,像阿海如此豪義之人不用,我覺得可惜。我們店鋪里就需要像阿海這樣的人。我想從現在起,茶館和老虎灶就歸阿海管了。你就放手給他吧!」又吩咐玉兒給了阿海賞錢。
把阿海送到大門口時,老太太又吩咐張肇礎說道︰「從現在開始,阿海也是管事的了。你帶他到裁縫桌台上去,給他里外做兩套新衣服。管事的人可要穿得光鮮一點兒。」
張肇礎答應了一聲,就帶著阿海朝馬路對面的裁縫店走了過去。
蕭愛玲陪著老太太站在大門口,看著阿海走進了裁縫店才攙著老太太回了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