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過半,因著秋日漸短,馬車停下時,已是滿天繁星了。
在路上時琳娘因為奔波一天有些疲累睡著了,張銘一開始雖生機勃勃,但架不住他如今的身體底子差,也昏昏欲睡,不過強打著精神罷了。
那車夫停了車,見兩人久不下來,又看向里長家,那家燈已滅了,就又默默坐上馬車,拍了拍馬,撫了撫兩匹馬的背脊,慢悠悠的將馬車驅使向張銘家去,倒是又平又穩。
不久,馬車便又停下了,此時已到了張銘家門口,他家是村里敗家的典型,宅院雖然破破爛爛,卻是孫家村最大的,又出了個不到十六歲的秀才,算的上人人都認識了。那車夫在里長家做工多年,看著雖冷漠,但也偶有耳聞他家的事情,今日看張銘花錢大手大腳,心里暗嘆一聲,也不多嘴,抬手叩了叩馬車檐。
因為已經入夜,張銘雖然昏昏沉沉,但還是被那清脆敲擊聲一驚,就清醒了,他向外一看,已經到了自家門口,臉皮上就有些掛不住,伸手搖醒琳娘,她也迷迷糊糊,由著張銘牽著下了馬車,那車夫又幫他們將大包小包的東西取下車,扛進院子里。
一應事務做好後,張銘連連向車夫道謝,這才仔細看了這車夫的相貌,著實粗獷英氣,又比孫大剛那種透著憨態的粗壯顯得沉穩許多,他前世跟著自家領導浸婬官場兩載,別的不說,僅識人這項技能上面修煉已有小成,心知這車夫絕非池中之物,只是不知為何會虎落平陽成為一個小小里長家的奴僕,張銘也不敢露疑,只將這車夫往自己腦子里記了一筆,告別前又問道︰「這位大哥真是好心,我卻失禮了,還未請教你尊姓大名?」
那車夫自流落此地已沉寂多年,里長家只將他當個好使的勞力,其余村民畏懼他,從來不曾有人像張銘這樣缺心眼兒,「尊姓大名」,若是換了旁人,恐怕只當自己是被取笑了,不過他也觀察張銘許久,看得出他小小年紀頗有心眼,又善明哲保身,從不與人壞臉色,只消略作打磨,他日定會成器,思索片刻,就道︰「何來尊姓大名,喚我常春即可
張銘一笑,知道自己並未被人討厭,略作一揖,就要告辭,卻听得琳娘發聲︰「常大哥,想來你還未吃晚飯,我和相公這有一包糕點,雖然冷了,應當還是吃得的言畢,她將一包栗子糕遞給常春。
那常春先前並未注意琳娘,因她一團稚氣,相貌只能堪稱清秀,也不打眼,此時卻一愣,見張銘未有不虞,也不扭捏,就接下了。「多謝二位轉身便牽著馬並馬車走了。
張銘心里一陣翻騰,他穿過來不過半個月不到,卻也知道琳娘平日里從來不同陌生人亂說話,怎的今日就同那常春說起話了,還將栗子糕給他,給什麼不好給栗子糕,不知道他也愛吃麼,真是鬧心。
他心里不快,便顯出些少年心性來,跟琳娘站在冷風里對望著,也不說話,一個勁猛盯。
只听得撲哧一聲輕笑,琳娘道︰「我看相公你對那常春有些在意,才替你討好他呀她初下車時人還朦朦朧朧,此時卻十分清醒,這話說的雖然討巧,卻也是她真心話。
張銘這才轉了臉色,見她衣衫單薄立在風里,便連忙拉著她進屋去。
因張銘覺得琳娘才是他們此行的大功臣,便主動去燒水,預備兩人洗漱用,叫琳娘獨自在房里先休息。
琳娘將白日里張銘買了送給她的紫琉璃鐲子拿出來,用紗布細細擦干淨上面指紋,借著燭光觀賞它顏色,真是愛不釋手,女孩子本就天性喜歡這些亮晶晶的東西,何況這是張銘親自買來送她的,更是意義不同尋常,她實在喜歡,就戴在了左手腕上,籠進袖子里。又好像想到什麼,將床上鋪蓋翻起,取出個黑色陳木箱,將蓋子打開,正是張銘他曾祖母的鎖麟囊。
鎖麟囊,本寓送子多福,琳娘並不清楚,在她看來,麒麟是祥瑞,這鎖麟囊又是長輩的物事,象征吉祥如意,應當好好供奉起來,就將自己里衣里原先藏著的那一百零八粒金珠子也數出來,細心擦拭,放回錦囊里,想了想,又將脖子里掛著的平安扣取下,也放了回去,這樣就物歸原主啦。她自己已有了張銘送的鐲子,並不貪圖鎖麟囊里的漂亮物事。
且不說琳娘將鎖麟囊復有鎖好藏起,張銘燒完了水進屋了。
他如今臉皮厚,只因和琳娘互相信任,就不免露出些暗地里的流氓脾性,端著洗腳盆往地上一放,自己蹲下,又伸手捉住了正坐在床邊的琳娘那一雙腳,替她月兌了鞋襪,嘻嘻笑道︰「咱們家大功臣,今日相公替你洗腳
琳娘本想掙月兌開,又怕踢上他,就十分被動,待他將自己一雙腳放進溫度正好的熱水里,因著本就身子骨疲乏,覺得舒服,倒不再掙扎了,不過她實在害羞,就按住張銘一雙手,說道︰「相公也累吧,有勞你替我端熱水,我自己洗就好啦
張銘也知道自己唐突,看她不願意,就不再勉強她,反而坐在她旁邊說起話來,他一說起正事,便十分正經,「爹娘的七七要到了吧?」
七七,人之初生,以七日為臘,一臘而一魄成,故人生四十九日而七魄全;死以七日為忌,一忌而一魄散,故人死四十九日而七魄散,做七的意義就是祭送死者。
之前因為原先那張銘病重,三七五七都囫圇過去了,如今病好,又換了現在的張銘做芯子,張銘再臉大心寬,也不能不信鬼神,剛剛去燒熱水時,又見到家里廳上那兩個牌位,心中不免戚戚,七七是人死後除頭七外最重要的一場祭祀,他既然接受這古代張銘的身份,那麼就既有權利、也有義務了。
琳娘本以為張銘病的糊涂,已忘了這事,是以她雖知七七重要,卻不敢貿然提起,就怕勾起他傷心事,病沒好全又倒下,如今見他自己想起,倒放下心來,答道︰「是的,再過五日便是爹娘七七了,相公生病時,就沒做三七和五七,我只折了些紙錢偷偷燒了,如今你病好的差不多了,是該將七七好好做起來,到時候和尚道士一個都不能少,還得請親戚鄰居吃飯,我怕相公穿喪服壓住病氣才沒讓你穿,到七七那日卻得穿,過了子時就可以月兌下穿常服了。往後還有百日祭,再往後的冬節、寒食節以及周年祭,都要好好做祭,好教爹娘保佑你不再生病了
張銘一听,和自己前世天朝的習俗並沒有什麼差別,他再仔細一看,琳娘外衣雖是常服,里面確實是粗布的喪服,自己實在粗心大意,這麼久了都沒發現,心疼她小小年紀要考慮這麼多,只抬手模模她鬢角,黯然道︰「是了
此時琳娘已將腳洗好了,兩人也不再多說,各自洗臉漱口後就熄了燭火,並排在床上躺下。
張銘腰酸的很,就睡的不踏實,琳娘便從床上坐起,替他捶背捏腰,「可舒服些?」
「再用力些,哎哎……酸死我了
「不知是哪個,剛剛還要與我洗腳呢,逞強功夫一流
「嘿嘿,我那不是瞧你累嗎?」
「安心躺下,別廢話啦
「琳娘,我怎麼覺得你越發沒大沒小?」
「啊,你做什麼?」
張銘覺得舒服了許多,就捉了琳娘的手,將她抱在自己懷里,也不亂動,其實他心里方才亂的很,如今將人抱在懷里才感覺踏實許多,自己並不是孤魂野鬼,如今已有牽絆啦,不就是懷里這小女孩麼。
豈料他還沒抱熱,琳娘就已抽身出去,往自己被窩里一鑽,不再理他,「怎麼了?」
那被窩傳來悶悶一句話,張銘沒听清,又問︰「什麼?」
琳娘這才鑽出一個頭,就著月光斜睨他一眼,看的張銘心頭一動,才生出些剛剛並不曾有的旖念,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人就又鑽回去了。
他也就不再想些有的沒的,一心想起賺錢的事來,剛想再和琳娘說兩句,卻听到身旁淺淺的呼吸聲,已是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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