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一世,整日游走于生死邊緣,對于人命便如草芥一般。一旦發覺自己受到威脅,立刻便會毫不留情的予以消除。
是以,此刻忽然想到其中的危險,下意識的反應便不覺浮了上來。只是這念頭剛一冒起,隨即便警醒過來。
自己的性命本就是人家救得,若真有害自己的心思,又何必費那些事兒?當時自己根本毫無反抗之力,只要玉娘子按規矩通報官府,自己就絕無可能如現在這樣安坐這里了。
更何況,他雖狠辣,但若是真個恩將仇報,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出手,這事兒也實在是做不出。
便走一步看一步就是,大不了自己一走了之。這里可不是後世,一個人要存心想隱匿,諾大的中原之地,那可真是大海撈針一樣。自己在這里無親無故的,任誰也休想再能找到他。
這諸般念頭說來話長,但卻不過只是一閃念間。
暗暗吸了口氣,他抬頭看向玉娘子,面上波瀾不驚,淡淡的道︰「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給姑娘帶來了不便,實在非在下本心。既然如此,蕭某這便離開就是,絕不會讓姑娘為難就是
他口中淡淡的說著,卻不知對面的玉娘子心中是如何的驚駭。方才他那滅口的念頭,雖只是一瞬間的事兒,但一直便仔細觀察著他的玉娘子,卻在女人特有的敏銳直覺下,隱約感受到了一絲端倪。
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一如當日在江邊,被這個男人忽然鎖住了喉嚨時的感覺。
只不過不同的是,剛才那瞬間的感覺和當日比起來,微弱的幾乎可忽略不計,讓她差點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但她卻莫名的肯定,那絕不是什麼錯覺。眼前這個始終面帶淡然笑容的男子,便如同冰川下的激流一樣,一旦真個爆發,絕對是可畏可怖的。
「公子誤會奴家的意思了……」
暗暗穩了穩心神,水袖中,微微沁出細汗的手心握了握,這才坦然迎著蕭天的目光說道。
「……奴家雖是女子,但卻知凡事當有始有終。公子非是凡人,想來日後也當是有大作為的,又怎可屈就在這腌之地,做那些賤役之事?奴家敬重公子豪杰,便想著趁今日這個時機,幫公子將這落籍之事辦了,卻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她語意淡然的說著,便如在說一件極普通的事兒。身後阿沅卻不由的臉色一變,忍不住出口道︰「小姐……」
玉娘子眉頭一皺,斜眼瞟了她一眼,阿沅便不由的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這落籍之事可大可小,若說玉娘子是個世家大紳的身份,自然沒什麼關系。
要知道,在這大宋,落籍是需要擔保的。玉娘子出面辦這事兒,便等若是擔保人了。
以一個教坊司歌姬的身份辦這事兒,一旦蕭天後面出了什麼狀況,首先問責的,便是玉娘子這個擔保人。以其無權無勢的低下地位,可想而知,真要有什麼事兒,等待著她的將是什麼狀況了。
阿沅原本以為小姐喊這個不解風情的木頭過來,只是想帶著他一起見見世面,哪成想竟然要冒這個風險辦這種大事兒。
有心想要攔阻,但眼見小姐眼神中的警告之色,也只得使勁忍住。心里卻是不由的暗暗焦急,禱告可千萬莫要由此引來什麼禍事才好。
蕭天听到玉娘子這話,也是不由的一怔。他雖不知道其中的風險,但卻听懂了這個女子話中的意思。
所謂的有始有終,其實就是明確的告訴自己,不必擔心她會泄露自己的秘密。否則,也不需當時那麼費事的救治自己了。
而她主動要幫自己辦理落籍之事,更是一種明確的態度。敢作敢為,豪氣任俠之氣,竟不下于任何男子。
自己還是小瞧了她啊。
只是心中感念歸感念,卻同時又不由的起了一絲疑慮。她一個教坊司的歌姬,何以竟敢說出這番話來?
蕭天就算再無知,也大約能了解道,這個時代的等級森嚴,是何等的嚴苛。以一個女子之身,還是一個歌姬的身份,竟能對話一縣主官,她究竟有什麼憑持?
尤其旁邊的阿沅雖面現焦慮之色,但他能察覺到那種憂慮,並不是擔心她家小姐能不能辦成這事兒,而是似乎擔心她家小姐,真把這事兒辦成了的成分更多一些。
「據我所知,這教坊司……呃,似乎大多是收攏些犯官的家屬吧他心中轉著念頭,目光直視著玉娘子說道。言外之意,自然是一種質疑了。
玉娘子神色不由一黯,尚未及說話,身後阿沅不由的忿忿。忍不住怒道︰「你這人好無禮!我家小姐肯冒著風險幫你,你竟還………」
「住口!阿沅,你且去收拾一下,莫要待會兒出門又忘了這忘了那的
玉娘子忽然開口叱道,狠狠的瞪了阿沅一眼。阿沅呆了一呆,隨即兩只大眼楮中蓄滿了委屈,恨恨的跺了跺腳,卻是不敢違拗,一陣風也似的奔了出去。
蕭天眼楮微微眯了眯,這才從阿沅的話中琢磨出味兒來。看來,辦成這事兒還真難不住眼前這個女子,倒是辦這事兒,似乎會給她惹上一些麻煩。
想到這兒,心中不由的有些感動。
「公子勿怪,這丫頭被奴家寵的慣了輕輕嘆了口氣,玉娘子望著阿沅奔出去的身形,向蕭天輕聲道。
蕭天輕輕搖搖頭,示意無妨。
玉娘子低著頭,編貝也似的玉齒輕咬著紅唇,遲疑了一下,這才又吸了口氣,坦然抬頭望著他道︰「奴本梁氏,小字紅玉,父喪母在,東京人氏。向日家父在世時,與龐大人有同鄉之誼,奴家落到這教坊司後,也多有龐大人暗中照拂………」
她淡淡的說著,語氣中雖極力保持著平淡,蕭天卻從中感覺到了一絲悲憤。
只是稍一品味之後,卻又不由的驀然瞪大了眼楮,心中霎那間震驚起來。
姓梁,小字紅玉………梁紅玉!
眼前這個女子竟然是,梁紅玉!
梁紅玉,初為歌姬,後嫁與南宋名將韓世忠為妾。從此夫唱婦隨,在後面南宋政權穩定,還有對抗金國的戰役中,屢立功勛。
飛馬傳詔、桴鼓親操,縱觀韓世忠幾次對陣金兵之戰中,無論勝敗,總是能從中看到這位巾幗英雄的身影。
後來因攻受封為安國夫人、護國夫人,死後追謚為楊國夫人。歷數古代名女人之中,梁紅玉之名可謂璀璨奪目,後人每有提及,都是贊嘆感念不已。
蕭天對歷史極為模糊,但是對于這位巾幗英雄,卻也是久仰大名,極為推崇的。只是他萬萬想不到,自己來到這大宋時空,遇到的第一個人,救了自己的人,竟然就是這位奇女子。
「你…你竟然便是梁紅玉………」
他愣怔了一會兒,不由苦笑著喃喃道。只覺此番際遇之奇,便和穿越那事兒也是不相上下了。
梁紅玉見他听完自己名字,一直以來古井不波的臉上,竟然悚然動容,不由大為不解。後面解釋的話,便不由的停了下來,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問道︰「怎麼,公子何以如此神態?」
蕭天怔怔的看著她,一時出神,竟不知該怎麼回答。
梁紅玉被他看得久了,白皙的雙頰上不由的漸漸浮上一抹紅暈,不覺低下頭時,心中暗暗啐道︰這人,恁的無禮,豈有這般盯著人看的?
只是心中暗罵之余,卻也猶如鹿撞。與其說是羞惱多些,倒不覺實則歡喜更多一些。
蕭天怔怔出神,隨著梁紅玉低下頭去,這才驀然省悟,不由的微感尷尬。
「原來姑娘就是梁紅玉,早聞姑娘豪氣不亞須眉,慷慨任俠,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唉,方才言語之上,多有冒犯,還請紅玉姑娘莫怪
他長身而起,整了整衣衫,鄭重的施了一禮。
梁紅玉一驚,搞不懂這人為何前倨後恭,只得慌忙也起身躲開,回禮道︰「何敢當公子謬贊
一邊還禮,又想到他口中對自己的溢美之詞,並非如平日里那些公子哥兒一般,只是贊美自己容貌,卻從自己性情上稱贊,言中極是真誠,不由的心中忽起知音的感覺。只覺自己果然沒看錯人,這世間男兒,唯有此人懂得自己,不覺霞飛雙頰,一時不能自已。
只是激動之余,忽然一縷疑念升起。他說早聞自己之名,說的卻不是自己的藝名玉娘子,而是自己的本名。自家道中落後,自己的本名從未顯露人前,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便算在昔日,自己也遠在東京,作為一個女子,雖不像那些個大家閨秀般,整日躲在繡樓之中,但若說自己一個雲英未嫁之身的女兒名姓,便能讓外人所知,也是荒謬至極了。
想到這兒,她不由心中驚疑起來,忍不住抬頭問道︰「公子何以知道奴家名姓?久聞二字,又是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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