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帝國寧靖三年冬,北疆薊州城又落了一場大雪。
這座位于帝國極遠之地的邊城,至今也不過六七十個年頭。粘土混合糯米、紅柳所燒制建造的城牆,透著一股灰蒙蒙的色調,正如城中百姓的面氣一般不討人喜。不過瑞雪一至,薊州城便披上了一件素色霞衣,往日城牆上那惹人嫌惡的浮沉揚土到底是被壓了下去。
城腳下的矮原上,干禿禿的麥地蒙上了一層素白晶潤的薄毯。只需站在不遠的小崗上踮起足步望去,你便能驚訝的發現這片皚皚白雪覆蓋下的丘地,竟與北地突維人秘傳釀制的酸口女乃酪驚人的相似。
大雪能夠掩蓋很多東西,但卻不能掩蓋一切,諸如尸骨、貪婪、罪惡。無論如何掩飾,粉刷,這座曾經無比清朗的邊城都再也難回到三年前的青蔥年月。
這三年來,大周與突維爾胡族對北疆的爭奪互有勝負。薊州、定襄、涼州、瓜州一線戰事不斷,不少百姓都喬遷內附到中原州郡,借以避禍。
像薊州這樣的邊防重鎮,其中除卻軍戶,普通百姓真是沒剩下幾個。
女帝登基以來,本想沿用她做鎮國公主時的封號太平,但錚臣裴皴朝會上諫言,只一句「如今四海未靖,邊境子民無可歸之鄉,無可拜之魂,何以言太平!」便把皇帝陛下給頂了回去。
與眾臣子商議了一番,女帝最終取國號為寧靖,意為期盼國家安靖。
別看新君是女子,可是魄力卻是十足,先是揮師渡東海,遠征扶桑國,將那個存了蛇吞象心思的彈丸小國滅了國,其後在島上派駐軍隊,每月皆派遣戰船,向其間喬遷窮困子民,欲三年內將其同化。扶桑國皇子平井一二則是被五馬分尸,死狀極為可怖。
至于北蠻突維爾,則有些難對付。僅僅在涼州一役中,漠北胡兒便讓大周元氣大傷。不過,女帝剛剛即位,勵精圖治下也存了心思與金帳聖人可汗掰一掰手腕。她老人家听取了新任兵部尚書孫科覅的建議,對大周邊軍進行改制,廢除府兵制,改為募兵制,從市井征召良家子以為長征健兒,奔赴邊疆。
這些募兵,子女皆入軍籍,家中可得良田數百畝,並免除稅賦三載。
如此豐厚的條件自然吸引了不少家境困窘的苦哈哈投身行伍,大周軍中近百年來萎靡的氣息也隨著這些新鮮血液的注入而一掃而空。
今夜,駝鈴村中,那家元記鐵匠鋪仍舊燈火通明。
內室中,蕭銘精赤著上身,坐在火爐前捶打著一塊森紅的扁平鍛件。茲吱的聲響催動了爐中鋼火, 啪啪的火星爭相往人的面門上躥。一股股黑煙升騰而起,尋著縫隙鑽入少年的口鼻,
元叔曾經對他說過,天下三大苦︰打鐵、撐船、磨豆腐。
當時自己不以為然,現在看來,還真是有道理!
少年苦苦一笑,起身走至院內,望著漫天星辰,沉默不語。
涼州一戰後,陳四力竭而亡,馮唐證道飛升,秦雅和渡厄法師則武學氣機盡失,蛻化為一俗人。自己從太平公主那里得知,楚王弒父篡位,便與她一起寫下了檄文,號召天下義士名臣發動靖難。天下州縣的官吏皆是覺得先帝駕崩的太過突然,但只是迫于楚王的威敢怒不敢言。此檄文一,各州紛紛舉旗起義,不到三月便攻克洛陽。楚王自知兵敗,自縊而亡。
楊家王朝男丁凋零殆盡,這才想出了擁立鎮國太平公主即位的法子。不過,現在看來這個選擇也不算太壞。
這些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蕭銘都不敢回首往事,只怕一回首積壓在識海深處的記憶又會涌現出來。對于蕭銘來說,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個年代里墮落里有美麗,癲狂中有靈性,直是教人又愛又恨。
所有的一切,只應征了一句話,人間正道是滄桑啊!
「咚咚咚!」
便在這時,老舊的木門傳來三聲鈍響。
蕭銘蹙了蹙眉,思忖了片刻還是踱步至前院,開了大門。
薊州城已不比從前,如今除卻軍戶,普通百姓甚少。
所以,深夜有人臨至叩門,蕭銘才會起疑。
少年想過很多情狀,比如元叔去東海臨碣石觀滄海後,一路西返北行,回到這一切故事開始的地方,安度晚年;比如那個跟自己有過數面之緣的「太平」女帝微服私訪一番,只為從自己這兒討一杯酒喝。
只是他卻萬萬沒想到,來的人會是秦雅。
遠遠望去,蕭銘不得不說,這個女人比三年前更蒼老了。
北地冬日徹寒,蕭銘趕忙將秦雅讓進屋中,又泡了一壺熱茶,端到女祭司身旁。
「你今兒個怎麼突發奇想,跑到我這兒來了。如今,你沒有真氣護體,年紀又大了,還是注意些好
蕭銘攤了攤雙手,淡淡道。
經歷過這麼多事情,秦雅也不再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陰冷像,竟然出奇的微微一笑︰「怎麼,不歡迎?」
「哎,就知道你是來蹭飯的,也罷,也罷,這些年我別的沒學會,倒是從阿木那里把拿手的燴面片學來了。你要是不嫌難吃,我馬上給你下廚做去
蕭銘說完便要起身,朝里屋灶房走去。
「咦?你不是說過,要君子遠庖廚的嗎?」
「我還說過,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呢。都是過去的事,又何必一字一句的計較
蕭銘望了內屋一眼,長嘆一聲︰「如今,我只想醫好阿木的病,安安生生的過日子。至于什麼江湖魁首,天下第一,是真真切切的沒興趣
秦雅奇道︰「那小書童的病還沒好?」
蕭銘苦笑一聲道︰「當年我入劍塔修行時你們也不幫我好生看護著些,偏偏叫耶律欽那廝鑽了空子,種下魔宗生死輪回的符印。以我的實力,也僅僅能做到確保他毒性聚集在後心一點,不至于散布全身,毒發身亡。若我有那根除符毒的本事,現在早就飛升了
秦雅搖了搖頭道︰「他既是魔殿聖嬰,只會吸食你的浩然陽氣,直到油盡燈枯
蕭銘神色一凜道︰「什麼魔殿聖嬰,他不過是被耶律欽那廝種下了符印罷了,待阿木身子好一些,我帶他去東海桃山找惠允道長,請他剔除魔音,一切就好了
「你倘真以為這麼簡單?」秦雅頓了頓道︰「昔日我們借調三千浩然氣與耶律欽凌然邪氣對決,轟開了天幕。只是如此,耶律欽肯定不會死,以我當時識海中感知的意念,他甚至還佔了一線優勢。之後,我在巨坑中發現了那柄已經折斷的因緣劍,才恍然大悟。原來,耶律欽是你殺的
蕭銘嘆道︰「我不過也是一試。我當時不過是煉虛下境的實力,最多也不過中境,誰曾想能一擊擊損他雪山氣海間的粱道。這廝為了博得入天境的機會,近乎把方圓百里所有氣機全部匯聚在了腰身之後。我估模著他當時距離天境也只有一層窗戶紙。不過最強大的時候往往也就是最虛弱的時候。因緣劍最克命理,又是刺在了他的氣海俞穴,他自然便是氣機盡失,筋骨盡碎了
秦雅點了點頭︰「便是這一劍,讓你境界暴漲到淨天。不過你可知道,耶律欽逆天而行竊取天地元氣,全部聚焦于這一小小竅穴中,你卻一劍刺了個通透,已是犯下了天劫。長生天彼時已經降下盛輝,將那魔界因轉輪回附印到了小書童身上。那魔音便不只是魔音,而是天命了
蕭銘愣了片刻,驚呼道︰「你是說,阿木已是魔殿聖嬰轉世?」
「我回到洛陽,請夫子一觀蒼穹。他說他看到了死亡的影子,而這影子不在荒原,便在你的身邊
秦雅的這番話讓蕭銘徹底陷入了沉寂。
魔殿與聖殿雖然教理截然相反,卻是都出自漠北荒原之中。因此,每一魔宗宗主都會是從大荒之中而來。
如今,竟會破例?
「我來找你,便是想告訴你,如今只有一個辦法渡過此劫
蕭銘眉頭輕挑,淡淡道︰「何解?」
「以光明的名義
少年雙眸中閃過一絲精光,沉沉道︰「你是說,叫我帶他渡劫飛升?」
「大善。三危山佛光每五百年開光一次,算來,下個月十五,便又是佛光普照之日了
秦雅眼楮慢慢合上,身子微微前傾,喃喃道︰「這座江湖漸漸老去,已是不足留戀。你只需記住一點,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你若樂意,大可以再造一個江湖
蕭銘走近窗邊,透過老舊酸紙窗望向無邊無際黑暗中那浩瀚璀璨的蒼穹,悵然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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