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著粗布麻衣的年輕人來到了逍遙山莊前,叩響了老舊的木門。
開門的是個瞎了右眼的老僕。雖然他瞎了一只眼楮,但當他看到那年輕人的面容時,還是立刻便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老僕恭敬的道了句少爺,便側開身子將年輕人讓了進去。
「老吳,阿爺這些日子可好?」年輕人隨手將佩劍丟給了老僕,自己則邁開步子朝莊內走去。
被喚為老吳的瞎眼老僕呵呵一笑,露出了一排露了缺口的門牙︰「老爺這些日子心情好的很,和軒轅山主天天下棋品茗,只是常念叨著少爺,盼望著少爺早些回莊來
年輕人聳了聳肩道︰「外出游學沒個個把年的光景,哪里好意思回來。阿爺總把我這麼拘在莊里他倒是滿意了,可我這個逍遙山莊的少莊主卻成了著實的目盲之人,將來怎麼能扛起逍遙山莊復興的重任?」
他剛說完才意識到這話說在老吳跟前有些不妥,燦燦的笑了笑。
老吳倒也是心寬之人,仍是善意的提點道︰「少爺這話說的不差,但老爺常常對我講,家有至親不遠游的話,我念想著少爺有時間倒真該好好陪陪老爺
年輕人顯然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只加快步伐推托道知曉了。
老吳是看著年輕人長大的,對其愛憐之心未必就比自家老爺少多少,此番一別多年相見,自有萬千感慨之言,只是見此刻少爺沒了心思,也就將話頭全都壓了下去。
從入莊子到進入內院不過片刻的工夫,老吳卻從少爺身上看出了不少變化。譬如少爺出游一趟變瘦了許多,少爺外出一年變黑了不少,少爺身上的衣衫漿洗了泛了白,少爺面容雖仍算精朗但比起出游前卻憔悴了不少。
內院的枇杷樹下坐著一中年男子,此刻正捧著一本棋譜獨自下著棋。年輕人快步上前跪倒在地沖那中年男子恭敬喊了一聲阿爺,那中年男子抬首見是自家小子回來了,只輕輕應了聲嗯。
年輕人原本設想了萬千種父子重逢的場景,卻萬萬沒想到會是這般平淡如水的方式。只是他心中雖有著怨氣,卻不好一回府就惹得阿爺生氣,也就陪著笑道︰「我听老吳講阿爺這些日子在和軒轅世伯對弈品茗,倒真是好雅興
這中年男子便是逍遙山莊的莊主吳銘了,他放下棋譜,淡淡道︰「再有雅興也不過是聊以打發時間罷了,你不在家,莊里都冷淡了不少
這年輕人便是吳銘的獨子吳若虛,此刻他見父親有些傷神,遂賠笑道︰「阿爺這是哪里話,我不過是出去游學個把載,這不還是回來了嗎。再者說,我也總不能在逍遙山莊里待一輩子吧?那還不與大明宮里的龍子龍孫一般了,真要那樣怕是阿爺也不放心把逍遙山莊交到我的手上。
吳銘嘆了口氣,指著不遠處的皚皚山峰道︰「你可知今年要發生一場大事?」
吳若虛攤了攤手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好阿爺你就別再拿這件事說道了成不?這件事就算我做錯了成不,我認錯還不成嗎
吳銘見這個小魔頭終于肯低頭服軟也不再激將,點了點頭道︰「你軒轅伯伯前些時日跟我說,南池國老國主人殺害,南池國已然兵變。你軒轅伯伯問我大概是想知道我逍遙山莊的意思,我予他說,隨他們來
吳若虛听到這里立時著了急︰「那明珠呢?明珠可否安全?」
吳銘如何不知自己這個兒子的心xing,卻是有意磨礪他一番,便輕輕捻起一枚黑子照著棋譜點在棋盤之上。
吳若虛見父親默然不語更是急切不已︰「阿爺,明珠她到底怎麼樣了?不行,我要去南池國,我要去把她帶回來
吳銘深吸了一口氣道︰「你游學了這麼長時間怎麼還是這副急切的心xing,真要瘋將起來便什麼都不管不顧了?若是這般,你還是不要回來再出去游學個三年,什麼時候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什麼時候再回來
吳若虛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也不好爭辯便跪倒在地道︰「兒知錯了,只是南池國兵變,明珠她一個女孩子」
吳銘搖了搖頭道︰「宋明珠已經從蜀道入了大周,現在該是已經進入了洛陽城。她既然已經入了洛陽,想必南池國的人也不好再追著不放了
吳銘雖然沒有說明,但言下之意便是宋明珠此刻已經安全了。吳若虛听及此總算長出了一口氣,歡喜道︰「如此甚好,阿爺剛才是我失態了
吳若虛還在南池國拜師學藝時便與宋明珠熟識,與宋明珠也算是青梅竹馬,此番听到宋明珠有難急切也在情理之中。知子莫若父,這一點吳銘如何會不知曉?吳銘真正氣惱的是兒子的心浮氣躁,作為他的獨子,吳若虛將來勢必會繼承逍遙山莊莊主的位子,若他將來仍是這般毫無心機城府,那麼整個逍遙山莊早晚都將淪為江湖笑柄。
「這件事情便到此為止,你若真是心疼明珠就該用心修行,來日也好替她復國。若仍是現在這副樣子,便是去往洛陽見到了她又能如何?」
吳若虛只覺阿爺說的十分在理,慚愧道︰「兒知錯了
吳銘不過要敲打一番吳若虛,見他認錯也不想再bi壓,遂轉了話題︰「你這一年游歷來,可有什麼感受?」
吳若虛撩起長袍在石凳上坐下,苦笑道︰「這個江湖水太深,兒差點被淹死。您從前總對我說人心險惡,我總是不以為然。如今看來確是要讓兒親身受一次騙,受騙的次數多了也就自然而然的穩重成熟了
吳銘笑罵了一句︰「撿緊要的說
吳若虛燦燦笑道︰「兒出了山莊便直奔西秦故地敦煌,念想著那里有盛唐遺留下的石窟壁畫,還有數不盡的胡姬美人兒,人這輩子若不去走一遭實在是吃虧啊。誰知到了敦煌城才發現,這里遠不似想象中那般美好
稍頓了頓,吳若虛接道︰「當年西秦滅國後瓜州、涼州都歸附了大周朝廷,其余三洲並入突維爾,只有這沙洲敦煌是爹不疼娘不愛的破敗孩子,孤苦伶仃的夾在諸國之中,成了一塊飛地。沒了朝廷的支持,敦煌城便得自給自足。偏偏沙洲土地貧瘠,綠洲還不及沙海的一成,其中能供開墾耕種的田地更是少的可憐。好在敦煌城佛教極為文明,有不少從西域和大周來的虔誠信客。這些信客中不乏一擲千金的土財主,出手打賞一次便可供城主雇佣一年的兵卒。但再怎麼說糧食得高價從大周買,一年下來倒也是緊緊梭梭,再無一分盛唐氣象
吳銘似笑非笑的打量著自己的這名獨子,沉聲問道︰「你不是希冀一睹林清玄老道長當年乘鶴飛升之地嗎,看後感覺如何?」
吳若虛撇了撇嘴道︰「別提了,提起這件事我就來氣。什麼乘鶴飛升之地,不過就是一處土墩子。那里方圓十里都沒有一戶人家,就在正中立著一個五人圍的土墩子,據說日暮時站在其上可以看到三危山上的佛光。兒卻是沒這個興致往那路引的身上砸錢,也就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了。若僅是如此,倒也罷了,畢竟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可兒卻著實遇到了賊人啊。兒住的那家客棧看起來倒也像正經人家開的,嘖嘖,那客棧老板娘的胸脯可著實豐潤的緊,跟兩座小山似的,便是向著這點我都得住在她家。可偏偏兒入了夜在臥榻之上歇息時,總听到有人磨刀霍霍。兒可不想稀里糊涂的給人剁了做成人肉包子,便趁著店主小憩卷了包裹落荒而逃,那真是個狼狽啊
吳銘苦笑道︰「你小子倒是機靈
吳若虛暗道你還笑的出來,嘴上卻是接道︰「怎麼也是阿爺您的兒子啊,沒個兩下子怎麼好說是逍遙山莊的少莊主?只是若我將來再去那家客棧,定要把那家客棧一鍋端了
吳銘點了點棋盤︰「就這些?」
吳若虛思忖了片刻,挺起胸脯道︰「還要把敦煌城一並端了,兒自己去做那敦煌城主!」
吳銘拊掌大笑︰「哈哈,這才是我吳銘的兒子!」
因緣橋上,蕭銘仍自前行。
得了簑衣老者一番點悟,蕭銘卻是陷入了更深處的迷茫。
他的前世是那位手眼通天的大修行者林清玄?是那個浩漠上境,談笑間殺敵于無形的道家真人?
那可是有著無量天尊之稱的老神仙啊?
少年一邊用春秋撥開蒲昌海上升騰起的熱浪,一邊艱難移步。細細想來一切似乎又有幾分道理。初入國子監後山時,秦雅面上古怪的神色、二師兄反常的親近、金榜閣監正紅拂女的卓卓冷漠
少年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心道若自己真是老神仙林清玄的轉世身,就更要走過這座因緣橋,不然豈不是侮了老神仙的赫赫聲名?只是自己若真是他的轉世,那紫川的轉世又在哪里呢?
這一刻少年的思緒陷入了停滯,他的腦海中只有那位奇女子,那位讓林清玄鼓起勇氣一人敵萬騎的紅塵子。
少年走著走著竟是發現面前的黑霧漸漸褪去,他更是聞到了久違的花香。
少年抬首仰望,只見橋中立著一座花閣,閣中栽滿了各式花種。一個身著鵝黃色齊胸襦裙的妙齡女子,手持花剪正去著雜枝虯蔓。
少年一臉愕然,呆呆的立在原地,不知該做些什麼。
「易之?快來啊,我煮好飯了!」妙齡女子盈盈一笑,向蕭銘招手。
蕭銘只覺腦子嗡的一炸,險些跌倒在地。
易之?易之!
他當然知道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這是林清玄老道長的表字!
那麼,這個妙齡女子的名字便呼之欲出了!
「紫川」
也許是腦海中下意識的驅使,蕭銘竟是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易之快來啊,我做了你最愛吃的蒸酪,快來嘗嘗紫川穿過花海,跑到蕭銘身側,輕挽起少年的手臂,含笑朝花閣走去。
「紫川我們這是在哪兒?」蕭銘見自己身處花海之中,一時竟是心神恍惚,喃喃問道。
「易之,你這是怎麼了?我們是在幽幽谷啊紫川有些疑惑的望著蕭銘,低聲解釋道。
「幽幽谷?」少年用力叩打著額頭,卻發現自己完全想不起這個地方。
「是啊,幽幽谷,三危山下的幽幽谷,敦煌城外的幽幽谷,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幽幽谷紫川淺淺一笑,兩頰盈滿情意。
蕭銘深吸了一口氣,心中苦笑道,他是蕭銘不是林清玄,自然也就不可能記得道紫川姑娘所說的這個幽幽谷。若真說來,紫川不過是他前世的一段記憶罷了。
「對不起,我不是易之」蕭銘將紫川的玉手推開,便要穿過花閣,繼續前行。
他現在是在因緣橋上,遇到的一切人都是前世因緣,當不得真。他絕不能停留下來,被前世的因緣羈絆。
因為他已經被此羈絆了一世,不想三生三世都陷囿于此。
林清玄是林清玄,蕭銘卻是蕭銘,二者本不同,這份記憶,這份過往卻為何要強加于自己!
望著花容失色的紫川,蕭銘報以一聲苦笑,以聊作歉意。
但他必須前行,為了自己,為了小書童阿木,為了青雀,為了死去的族人。
這座因緣橋,他要走下去!
走下去,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