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花廳又與適才不同,那些早前過來參見福康安的官員富紳們早已不見蹤影,羸弱的莊有恭一身簇新的錦雞補服為首,白白胖胖的藩台方孝同站在他的左手,尤拔士居右,後邊分別站著按察使季友德,知府孔傳,同知段成功,倒是範府主人範清洪站到了最後。幾人一邊小聲說著什麼?一邊不時翹首往外邊看上一眼。
「欽差副使福康安大人到!」隨著門外高聲唱名,幾人同時一震,以莊有恭為首,匆忙迎了出去。
大家在江寧早就見過面,此刻便未再行迎駕之禮,只按上下從屬請安問好。福康安嘻嘻笑著,漫不經心的只沖莊有恭抱拳打個躬,沖著另外幾個行廷參之禮的大人們道︰「今兒個不算正式場合,諸位隨意些就好,起來吧!屋里說話,屋里說話嘛……致遠,這里是你的地盤,可不能怠慢諸位大人啊!」
範清洪笑道︰「瞧三爺說的,各位大人們日理萬機,都是我平日請都請不來的貴客,今兒個沾三爺的光呢?」說著一揮手,早有靈醒的下人沏茶端了過來,範清洪一把接過,親自遞給福康安︰「三爺請上坐!」
福康安也不客氣,拽了莊有恭坐了花廳正中的位置,揮手示意大家就坐,邊道︰「前幾日剛在江寧見過諸位的,當時人多,也沒顧的上跟諸位大人好好說話,今兒正好,咱們好好聊聊說著話依次跟下首坐的人們點頭致意,側身拉住莊有恭的手道︰「少保像是又瘦了些,主子爺與家父常提起你的,听下人們說你治理海塘經常親自上前勘察測量的,水事重要,您的身子骨也要緊,主子爺都說您是靳文襄公之後最懂水利之人,您保重些,便是咱們大清之福了——浙江海塘如何了?臨行前主子千叮嚀萬囑咐讓我過去看看的
莊有恭雖則皓首眉白,听福康安說乾隆將其與前治河名臣靳輔相比,仍是免不了一陣激動,眼中波光流動,振奮著道︰「萬歲爺前次南巡,鑾駕曾親至海寧視察海塘工程,平日秘折來往,也總要說些海塘之事。萬歲爺日理萬機,還念念不忘此事,咱們底下做奴才的,敢不重視麼?今日我還與存直(方孝同的字)和立仁(季友德的字)他們說起此事,讓他們過了十五便開工,我估模著,等不到八月十五,戴家橋段海塘可望由柴塘全部變為石塘
福康安身為軍機首輔的兒子,自幼在宮中長大,自然清楚乾隆為何如此重視江浙海塘之事。原來,自從宋代以來,江南逐漸成為華夏經濟重心,江浙一帶糧食賦稅佔到全國的比例逐年增高,到明清時期,已經高達百分之四十以上。但是長江三角洲經濟發達地區經常受到海潮的襲擊,人民的生產生活受到嚴重的威脅。自從漢代開始,沿岸居民便開始自發的修築海塘防御海潮,由于海塘在預防海潮災害的方面價值突出,康熙時期便已經十分重視海塘工程了。
康熙是乾隆最崇拜的人,萬事向其學習,勵精圖治,自然不會放過如此重要的工程。事實他還真的不是僅僅說說,自從第三次南巡開始,他就親臨海寧查看塘工,還賦詩一首︰「海寧往何為?欲觀海塘形。浙海沙無常,南北屢變更,北坍危海寧,南坍危紹興。……紹興故有山,這害鋒差輕。海寧陸切低,所恃塘為屏重視之情,溢于言表。
當時,對修築海寧戴家橋段(八百四十長)海塘存在著柴塘與石塘之爭。柴塘易毀,不過施工容易,成本低。石塘雖然比柴塘堅固,但是戴家橋一帶皆是浮土活沙,用條石修築屢屢受挫。還有人建議內移數十丈建塘,又會毀壞不少沿海一帶村舍,被當時任湖北巡撫的莊有恭駁斥,未能成行。
乾隆曾經親自試驗排樁,發現樁木打下之後,沙散不能噬木,搖晃無著,甚至有時候會出現樁木自動浮上的現象,無奈之下,變更石塘之事只得作罷,戴家橋段仍舊修築柴塘。
不過,這也成為了乾隆心中的一個巨大的遺憾,此後,乾隆三十年他第四次南巡,調莊有恭為江蘇巡撫,總理塘務,並再次親臨海寧再查塘工,力主將戴家橋一帶柴塘改為石塘。
其時就是去年的事情,福康安伴駕就在旁邊,莊有恭曾立下軍令狀的,三年之內必定完成乾隆的任務。不過福康安從傅恆與乾隆的口中知道此事的難為,一直不太相信。方才說起塘務,不過是沒話找話罷,萬沒想到莊有恭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才不到一年吧!有這麼快?老家伙不是冒進邀寵吧?
思量著,福康安掃一眼莊有恭,再看了布政使方孝同和按察使季友德一圈,發現三人面上的神色盡皆坦蕩,毫無弄虛作假不安之色,不禁動容,暫時忘記了和珅的囑咐,一字一頓問道︰「少保大人此話當真?那打樁之事莫非解決了不成?」
听福康安問到這里,莊有恭枯瘦的老臉上褶皺齊展,露出一股自得之色,哈哈一笑道︰「此事我已秘折稟奏萬歲,若無十足把握,怎敢如此?」
這下福康安信實了,不由來了興致,急忙問道︰「老大人,究竟是怎麼回事,讓晚輩也長長見識
「呵呵」莊有恭一笑道︰「這事啊!多虧了存直,還是讓他說吧!」
方孝同白淨臉,臉如玉盤,便顯得身子也胖,實則頂多一百多斤,比起莊有恭來也胖不了多少。听莊有恭將這功勞讓給了自己,他又是開心又是興奮,居然略微紅了一紅,欠身沖目視自己的福康安躬了躬身,又看一眼目含鼓勵之色的莊有恭一眼,這才道︰
「都是撫台大人栽培,大人將功勞讓給我,卑職實在是愧不敢當。不瞞三爺,這事還多虧了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塘工。去年撫台大人一上任,便將修建石塘的事提上了日程,萬歲爺又明示,不用考慮開支,‘中命重相勘,莫慮國孥費,庶幾永安瀾’(《名老鹽倉上下相地仍建石塘詩以言志》),下屬百姓自然更是自告奮勇,可謂上下一心。不過……」
他話鋒一轉,見福康安听的仔細,愈發來了精神,繼續道︰「在具體的施工中,咱們再次踫到了打樁難固的老大難問題。後來,卑職一次實地勘探過程中,偶遇一位馮姓塘工,給卑職提出了個建議︰用大竹探試,帶扦定沙窩,再下樁木,加以夯實,這樣樁木便可固定,同時把五根木樁捆在一起,同時夯下,如此果然堅緊,可免水中木樁此落彼浮。老馮將這種方法稱為梅花樁,一試之下,果然大功告成。這不,咱們撫台大人知道萬歲爺憂心此事,今兒個剛跟咱們議過此事,讓咱們過了十五就開工呢!」
「梅花樁?妙哉妙哉!」福康安撫掌而笑,心中一時卻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又不肯露怯,便只撿著好話妙話夸獎幾句,又跟其余諸人一一打過招呼,將話題扯開,說一會兒萬歲爺布德天下,說一會兒兩江風土民情,北方的旱災,江南的豐收,再將設置義倉的好處,又談土地價格,各地藥材糧食油鹽瓷器綢緞行情,還問些當地風土民情,不時還氣災害之事。他追隨乾隆日久,又有當軍機首輔的老子朝夕相處,見識甚廣,所說之事盡皆言之有物,使得原本還對其有些輕視的諸人大開了眼界,為他的風采傾倒,齊齊表示,定要好好配合他辦好差事雲雲。
福康安笑眯眯的听著眾人表態,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端著茶杯微微輕啜一口,瞥眼見孔傳與段成功在小聲嘀咕著什麼?笑問道︰「太尊同知老爺了,怎麼跟女人似的,小聲嘀咕什麼呢?」
孔傳五短身材,黑瘦黑瘦的,只一雙眼楮黯然無光,顯得有些迷糊的意思,听福康安問話,笑臉一收,滿臉端莊道︰「老段說他要是個女人,死乞白賴也要嫁給三爺,哪怕做個小妾!」說著話比了比段成功,道︰「我說你這樣子,又上了年紀,就變成女的,就百花樓做個龜婆怕都人家都不要,無論三爺金枝玉葉天潢貴冑一般!」
福康安口中本來含著一口茶,聞言忍俊不禁,噗的吐了出去,指了指段成功︰「想不到老段還有這份雅好?臨來的時候主子說了,‘段成功那奴才不錯,此次去江南,有什麼缺的用的找他,’不過老子可不缺男人,你這美意,我心領了!」
段成功對福康安的打趣不以為異,欠著身子坐著也累,正好起身活動,順勢跪了下去朗聲道︰「主子厚贊,奴才愧不敢受!」說著一笑道︰「不過,三爺有啥缺的用的,盡管說話,奴才……」
「我有什麼缺的?吃喝不愁,倒是想到身上的擔子才會不安些!」福康安說著面上已經換上了憂慮之色,吁了口氣道︰「說句誅心之言,咱們大清如今雖是盛世,卻也多有隱憂啊。前幾日听阿瑪給我來信說起主子也正生氣呢——御史彈劾修圓明園的太監總管貪婪索賄,伙同戶部堂官劉青私抬米價;還有京城大雪,傳欽天監,監正在行院里喝醉了酒不醒人事,傳順天府,叫查看有沒有壓毀房屋傷人傷畜的,也找不到人影。滿室漆黑……主子爺親筆下詔鎖拿劉青,杖斃太監總管……」
所有人不知道福康安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事,都驚愣了。
福康安卻不是故意做作,實在是有感而發,不勝苦澀的咽口吐沫,俊臉上蒼白如雪,聲音發顫道︰「大家都知道,我自幼跟著主子長大,听到這樣的事,我心痛啊!焚心價痛啊……」頓了一下,收拾精神道︰「所以,此次代主子出來查看吏治民情,我是重任在身啊!當然,我不是說你們,你們都是好的,可你們也難保下邊官員拆爛污弄棒槌,江寧如何?所以,既然你們今日過來了,我的意思是,先查查賬目,你們也別有別的想頭,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沒事更好,真有漏子,該是誰的責任誰的責任,亡羊補牢猶未晚矣麼!」
其他人還沒什麼表示,段成功卻心中一動,暗道一聲來了,心說你小子兜了半天圈子,原來是憋著這個屁,多虧老子早有準備,從各大富商手里拆借了銀子補上了窟窿。到時候庫里銀兩一絲不缺,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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