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春一行人被安排在了一處院落內,和彭家的下人們居住在同一處,位置卻比較偏,到了晚上的時候總有種靜的滲人的感覺。
彭家對于下人的要求很高,入夜後便不得亂走動,除了些許個伺候的人,大部分下人都窩在自己的住處,各自說著悄悄話。
白日里見過了彭少爺,寶春便和小強子還有爹去看了大壽的場地。
那是彭家西南方向的一處大別院,院落靠近碧落湖,便依湖而建,最初這里是一處看戲的地方,後來漸漸修繕,重裝,竟變成了一處特別的後花園。
要說大壽在這地方辦那的確是佔據了優勢,且不說這里風景宜人,如今正值夏季之初,天氣悶熱不說,到時候人來人往的賓客也會因為擁擠而覺得煩躁,而這個地方,恰恰引入了碧落湖的湖水,湖水清澈見底,在別院中印得滿園的碧綠,著實讓人清涼不少。
又可以看好看的節目,又可以欣賞旖旎湖色,豈不是快哉,而且大壽的宴會定在晚上,更增加了幾分朦朧美,對于寶春自己所想的節目,也可以說增色不少。
寶春看到這個地方,當即拍板就是這了。
吃過了晚飯,寶春卻怎麼也睡不著,听著父親輕淺的呼聲,她偏偏頭,看向了窗外的月色,月光斜斜的射進來,灑了滿屋子的銀光,她翻個身,眼神里突然有些惆悵。
穿越到這里已經五年了,回去的希望渺茫,有時候她還真想在那個世界的朋友,也總在想如果沒有那場車禍,她的父母究竟是什麼樣子。
成功的事業,人前的風光,都無法將她回歸家的情感覆滅,找了那麼多年,好容易盼來了相見,卻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分別。
也許是心情久久不能平復,也許是月色大好,寶春悄悄起了身,準備出去透透氣。
明亮的月光讓整個彭府沉靜在幽然歲月中,仿佛鍍上了一層記憶的薄霧。
曾經,當知道又要被送人的時候,也恨過為什麼生活再一次給了自己不公平。
然而這五年的平靜與淡泊,仿佛更能深刻的明白所謂的愛,所謂的家。
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但是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這種相守,一家人的團圓。
也許,有一天,她還會回到那個記憶中的二十一世紀,可是誰又知道,回去後的她就不會記得這里的一切了呢?
疼愛她的劉氏,為了這個家拼命賺錢的劉木匠,還有總是纏著她,喜歡哭鼻子的小強子,這些都是她潛移默化中再也無法拋棄的記憶。
微笑,也許所謂的不公,恰恰是最公平的回報。
想到這里,寶春淡淡的笑了,轉身,剛要回房,突然遠遠的天際飄來低沉的簫聲,那簫聲輕柔,夾雜著淡淡的思念之情,和她此時的心境頗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仿佛有種魔力,牽動著寶春的腳步,走出了住的院門。
簫聲淒迷,在漢白玉鋪成的回廊之上隱隱傳來,湖中心的亭子里,輕紗帷幔,微風習習,那白衣少年朦朧的身影在其間好不真實。
他本是大好年華,本應該有著屬于這個年紀的快樂和真實,然而他卻是那般的沉靜,沉靜的有些深沉,有些壓抑。
他就那樣孤身站著,陪伴他的是滿園的迤邐之色,和這寂寞的簫聲。
孤單影只,分外讓人心疼。
少年老成,未必是好事。
寶春微微有些動容,听爹爹說起過彭家的事,彭老爺子繼承父業,雖未將彭家發揚光大,卻也穩固了基業,然而偏偏兒子不願意分擔,並且迷戀上了風塵女子,為了那個風塵女子竟然拋棄了彭家的榮華富貴,和那女子私奔而去,留下懷了身孕的彭家夫人。
要說這彭家夫人也是個剛烈性子,生下彭于謙後,便扔下還在襁褓里的孩子跳了湖,她是不顧一切的去了,卻讓彭于謙過早的經歷了世事。
作為彭家的孫子,彭于謙最早接觸的除了算盤便是賬簿,還有七七八八彭家的產業,彭老太爺可以說傾盡心力,試圖要將在兒子那里失去的,統統轉嫁在這個孫子身上,好在,彭于謙是爭氣的。
只是,世人所看到的成功就一定是成功嗎?
也許別人覺得他擁有了一切,甚至是個經商的小天才,待老太爺百年歸老,他便是唯一的繼承人,帶領著彭家上上下下,走向更輝煌的明天。
別人看著他吃香的喝辣的,穿上好的錦緞有無數的下人伺候,出門有華麗的馬車,出生便含著金湯匙,可是卻很少有人了解這個孩子內心真正想要什麼。
也許老太爺是真的特別愛他,可是這種愛又是缺失的,只有父母才可以代替的,誰又知道這個少年平靜的面容下,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曾幾何時,對著這皎潔的月,偌大的宅院,他會不會也埋怨過老天的不公,給了他一個無情的父親,痴傻的母親。
少年的簫聲停的輕而淺,正如他此刻不易察覺的嘆息,他連最真實的情感都不敢正視,他害怕別人看到他的軟弱,所以他選擇在這個深夜獨自承受。
少年眼里的淚灼傷了寶春,或許只是感同身受,雖然身在不知名的朝代,卻能看到同一輪明月。
「男兒有淚不輕彈。」寶春淡淡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和善。
彭于謙眼里的柔光突然散去,隨之而來的是銳利和淡漠,他斜眼看著寶春遞過來的粗布帕子,冷哼一聲,隨手便打落了。
寶春似乎料到了彭于謙的反應,也不生氣,從地上撿起帕子,揣進了懷里。
稚氣的臉上閃著一雙靈動的大眼,嘴角彎彎,像是對生活的無限期待和堅持。
彭于謙眉頭微蹙,並沒有第一時間趕寶春走,也許只因為她還是個孩子,也許他並不會覺得這樣一個孩子能理解他,看穿他。
寶春仰頭微微而笑,她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投下薄薄的暗影,她的聲音輕而柔,如這個夜晚綿綿的風。
「一個人若是憋的太久,也許連自己都會瘋吧。」
「曾經,我也渴望一個真正的家,回家的時候能看到和藹的母親,慈祥的父親,能听到他們為了瑣事而爭吵,為了我而嗦。」
「很多個日日夜夜,我都告訴自己,我要保護我的家,保護愛我的人,雖然有很多事我還做不到。」
「愛有很多方式,但只要,我們愛過就好,不要太勉強自己,也不要給自己太多負擔。」
短短的四句話,仿佛扎進了彭于謙的心,這個小小的身影,比他想象里還要高大。
「你什麼都不懂!」彭于謙冷著眼,一把將手里的玉簫扔到了地上,只听啪一聲,那玉簫斷成了兩半。
不待寶春再說什麼,彭于謙已經踏著流星的步子離去了,那背影的白光在月色下更見分明,卻又在轉瞬間消失在暗夜中,同樣的落寞。
算了,有些事還是需要慢慢消化的,寶春想。
撿起地上的玉簫,將斷裂的地方放在一起,剛剛好可以重合,只是再吹曲恐怕難了。
寶春搖搖頭,將玉簫收好,照著來時的路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