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自由一事,段韶華當真是不敢疏忽。
他一再的強調要求,無外乎是為了離開,甚至還大膽的提出了王爺金印。裴靖本該斥他大膽,再怒他不識好歹。可到最後偏偏竟說了個答應,只想將這件事快些帶過去。
看了他的點頭,段韶華已喜不自勝,將那方布巾小心疊好放入了懷中,心跳的正烈。
已經得到了莫大的救贖,只要再等兩年,那便夠了。
心口處揣著最大的在乎,似乎連血液都沸騰了。
再看著裴靖,也無了先前的敵意。
「王爺。」他重又幫他拙劣的包扎起傷處,「王爺肯成全,我也一定言出必行。」
最後在衣布上打了個結,段韶華用力一扶,終于將裴靖拉了起來。
「希望如王爺所說,真的只有半個時辰。」
還是半邊的沉重,但段韶華已隱有箭步如飛之勢。
葉片仍在嘩啦作響,在段韶華听來俱是希望。
這一路無言,只一心朝著密林出口走去。
有了那封字據在懷,饒是繁葉遮天,也覺充滿了希望。
荊棘遍布,山路嶙峋陡峭,臉旁的風吹至鋒利。有了目的的漫長,再艱難也能走下去。
汗水淋灕中,巨深沉喘中,撇去所有世外之物。這一刻,段韶華和裴靖是在真正的相守相扶。再沒有針鋒相對,只為了能夠早些走出這里。
本來是只有半個時辰的路,但因為一個體力不支,一個重傷在身,整整走了約莫兩個時辰才算走到了山下。
山下的路如此平坦,只是陽光已收。
在山中完全沒有時間概念,沒想到轉瞬間,碎星已現。
啟明星高掛在天空,段韶華只看了一眼就倒了下去。
比起他也好不了多少,裴靖的那條腿早就在不斷走動中血流成海,失血過多的眩暈感避無可避。
二人一前一後的倒了下去,徹底失去意識前,段韶華做的最後一個動作就是緊緊捂住胸口。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陷在昏迷中,最後那一眼看到的碎星也保留在了夢里,直到綿延了整片天空,慢慢擴大到酷似希望。
最後當那封字據出現了,雙眼猛然睜開。
豁然一亮,所看見的正是王府的熟悉。
一路所積的緊張頓時傾瀉,看來終于是安全了。
清醒了,頓時感覺口中干的厲害,同時伴隨的還有遍及全身的酸軟。
「水。」他想起身,但很快又這麼軟在了床上,而身旁立刻就響起東兒欣喜的聲音,「公子。」
清亮的水很快被端到了唇邊,段韶華幾近貪婪的吞噬著,直到緩解了喉中灼熱。
這一通溫水喝下去才叫遍體舒爽,段韶華微仰了頭,滿心滿眼都是欣慰,不由輕笑出聲。
這一笑卻把東兒看傻了,立刻放了茶盞去試探段韶華的額頭,喃喃道︰「公子當真是嚇壞了,這還笑得出來。」
她嘆著,段韶華卻輕吁了一口氣,「死里逃生,為什麼不笑。」
一句死里逃生,直把東兒的心有余悸又勾了出來,「難為公子說的那麼輕松。」
不怪東兒害怕,想她隨著其他小廝在帳篷外等了半天,結果等來的卻是王爺遇刺的消息,連帶著她家公子也生死未卜,當場就嚇得三魂去了兩魂半。緊接著一路回府,可到底也沒得好消息。一刻刻的等待都那麼焦心,現下終于等來了心安,怎不喜不自勝。
不過她沒想到的是最鎮靜的竟是自家公子。
听旁人說在山下找到王爺和公子時他們已經昏迷多時,且一身是血,實在可以想象這一天他們都經歷了怎樣的苦楚。
想到此,東兒又不得不開始感嘆她家公子的從容淡定。生死當頭走了一遭,又因體力不支暈倒,不想現在卻當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這份淡然她是萬萬學不來的。
只是接著一想,蓋過了這層擔心,東兒實在又實在忍不住的高興。
「公子。」她小心替段韶華掖著被子,口氣與有榮焉,「公子這次與王爺可謂患難,日後的地位也必有不同。」
地位當然是不同的,段韶華想到在密林中靖王爺的親口承諾,笑意更盛。
太過得意中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同。
他緩緩的抬手來看,他只身著內衫,且身上的衣服早已被人換過了。
「噌」的一聲坐了起來,凝了一臉的肅色。
東兒猛不防的被嚇了一跳,還以為他是有什麼不適,急道︰「公子怎麼了?」
只見段韶華不停的環顧四周,又在床上模來模去,看得東兒一頭霧水。
「我換下來的衣服呢?」段韶華急的只剩凝重,剛恢復了些紅潤的臉立刻又蒼白了下來。
「衣服?」東兒喃喃,瞬間憶起什麼,立刻起身走到桌邊拿起那封血書,接著才遞到了段韶華手中。
一顆心終又落了下來,段韶華急不可耐的打開血書,將上面的每一字都急急掃過。
以命相換,為了不正就是這一封自由。
觸著這分等待,段韶華剛才的急色全收,緩緩綻出微笑,目光溫柔的似要沁出水來。
東兒實在甚少見到他如此模樣,況且,還是對著這樣一分血書。
頭皮有些發麻,之前看到的時候就覺得無比駭人,只是看著上面寫滿的字,一時也不敢丟掉。
她不敢去問這封血書代表了什麼,只能在這份沉寂中軟言道︰「公子還是別想太多了,韓大夫也說公子是氣虛體弱,還是好好休息才對。」
東兒不說還好,一提醒,身上的每一塊肉似乎都在發酸發痛。尤其是腰部以下,稍一動彈就帶起陣痛。
只能笑自己是在王府養尊處優太久,一段山路就變成了這個德行。
略略活動起手腕,這時才想起一件大事,「王爺現在怎麼樣了?」
東兒頓了一下,隨即才是詫異。極少的一次,公子竟主動問起王爺的事來。
片刻又回了神,忙不迭地道︰「那公子先休息著,由我去打听一下。」
段韶華也真是乏了,只是在看到東兒臨出門的背影時才想起囑咐一句,「回來的時候幫我帶一個木盒。」
他並沒有忽視剛才東兒所閃現的害怕,這樣的一封血書也不能堂而皇之的放在房里。他會安全收著,一直到兩年以後。
從密林里死里逃生一回,段韶華接下來的日子就只有一味的調息修養。
這一躺,就足足躺了三天。
說不上是真的體虛,只是人懶懶的,半點也不想動。
之後的一個月,他差了東兒去打听過,才知王爺腿上的傷口是真的傷到了骨頭。傷筋動骨一百天,又加上失血過多,平白也動不得,必是要好好調養上一段日子的。
段韶華听了,心急是有,畢竟王爺還欠著他一個蓋印。
但想之靖王爺現在還在養傷,他哪怕心急也不能找上門去逼迫。否則激得他翻臉無情,到時候才叫是有苦難言。
于是乎,王府的日子照樣要過。拖長時間的調息中,他只稍一想那盒中秘物,心情也瞬時開朗。
之前在王府的每一天都在時刻中戰戰兢兢,現下卻是難得靜下心來欣賞周遭的一草一木,過一天,心里就在暗暗思量著前程。
兩年,七百三十天,四千三百八十個時辰。念起來是嚇人,但是掐著指頭算過去,總有結束的一天。
不過當一日當韓大夫診斷他已再無大礙,頓時靖王爺那邊的消息就下來了,竟是要他去房中服侍。
段韶華當時听了只坐驚奇,偶或好笑。靖王府奴婢成群,怎地叫上了他,只怕他又是心血來潮,或者是專門有話來說。
若在之前接得這樣的消息定是緊張無比,惟恐又要重來一次那夜的恐怖回憶。而如今,就算是想了,知了,又一個信念支撐著,再大的難關也總能撐過去。
他對著前來的小廝答應了一聲,立換了套常服,緊跟著來人走了出去。
段韶華半寐半醒的,這些日子也一直呆在房中,乍見了暖陽只覺得刺眼。
穿過了兩條長廊,終在那一看就顯富麗的院中停下了。
小廝領著他到了房前,只看了幾名丫鬟進進出出,正在準備著午膳。
噬之血肉的記憶都刻在了骨里,段韶華怎麼也忘不掉先後兩次在這房中經歷過什麼。再好的心理準備也被上涌的懼意沖垮,頓時就有些怯步。
小廝是了解不到他此刻的心情,只必恭必敬的朝著房內道︰「王爺,段公子已經帶來了。」
這一下,更是沒有止步的余地了。
那廂已有聲音響起,「還不進來。」
一樣听不出喜怒,段韶華平了平氣,終是走了進去。
正跨入房門,一股子的菜香就飄入鼻中。
丫鬟們正捧著紅漆盤,正中間的烏檀木大桌上已經擺滿了琳瑯美食,從段韶華的角度看去真是鮮亮一片。
是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只是為了王爺一人準備。
而那靖王爺,此時正著一身松松垮垮的素服,神態悠然的在桌邊端坐。
紅光滿面,段韶華禁不住去看他藏在桌下的那條腿,真不知那樣嚴重的傷口會變成什麼模樣。
而隨著段韶華的進入,房中的幾名丫鬟也紛紛知趣的悄悄退了出去。
大門被叩上的聲音驚醒了段韶華,他這才鞠了身,依禮見了聲「王爺。」
裴靖卻似乎不願意在這上面多下功夫,只道︰「你還要站到何時?」
只能在心內祈禱,這一次王爺可不要再使什麼手段。
依聲走了過去,就在想與裴靖保持距離之時候听得道︰「坐過來。」
所謂避無可避,段韶華繼續依言而行。
靠著裴靖的身邊而坐,余光一瞥那條依然纏著繃帶的傷腿,道︰「王爺的恢復能力果然極佳,這會子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如換了旁人,只怕是要躺個一年半載。」
听著貌似恭維,裴靖是听而發笑,轉瞬捏著段韶華的下巴將他轉過臉來,「說的真是好听,只怕你心里卻不這麼想。」
「草民向來心口如一。」段韶華平靜的回道。表情是端端正正,一派肅然,就差在臉上寫明「我乃良民。」
裴靖看著有趣,發笑了幾聲。
接著便松了手,下巴朝著一桌的珍饈一努,「陪本王用膳。」
段韶華迅速掃了一眼他叫不出名字的一桌菜色,有些懷疑道︰「王爺喚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
「自然。」裴靖笑著,「菜色是好,卻食之無味,你替本王解決了它們。」
听起來就是賜宴一樣,簡直友好極了。
段韶華半響的不敢置信,反復琢磨著裴靖意圖。
他這小心翼翼不敢下筷的模樣,看著裴靖真是賞心悅目極了。
再怎麼跟他作對,這個時候還是得謹小慎微。
他久久也不動筷,裴靖有意沉下臉道︰「怎麼,還怕本王下毒害你不成。」
「不敢。」段韶華忙道,尋著說辭,「只是王爺突然賞賜,我不想過早糟蹋這恩賜,所以要先將每道菜記下。」
說的是冠冕堂皇,好一口順才。
「若不想糟蹋,那就早些食用,否則才是暴殄了本王的心意。」
話已說到這份上,段韶華再擔心什麼也不得不動筷,將那些珍饈一一夾到口中。
由舌尖侵佔,蔓延至整個口腔,都是食物的鮮味。
雖說不上是什麼食材,但入口的確是美味。
段韶華前些日子喝藥喝的嘴中都苦了,如今口中充斥的盡是鮮味,頓時也有些忘形。
不過還記得他旁邊還坐著靖王爺,動作依是規規矩矩,只是身邊那道目光卻一直盯著自己,不管有沒有惡意,都叫他遍體生寒。
這般一影響,段韶華已放了筷子,「王爺怎麼不動筷?」
「本王不餓。」裴靖說完竟露了一笑,那笑容,實在說不出是什麼意味。
段韶華思忖許久,肚中已漲的厲害。
接下來的時間二人俱俱無言,每每段韶華想停止之時裴靖就會顯出一臉的沉色,那無聲的催促,直讓段韶華心驚肉跳。
筷子一下下伸了出去,段韶華甚至都懷疑裴靖是不是要賜他撐死之刑。
桌上菜色之多,段韶華就是長了兩個肚皮也實在吃不完,直到連連打嗝,裴靖才終于放過了他。
段韶華真是吃撐了,然後還未等他喘過一口氣來,裴靖已站了身,只道︰「替本王更衣。」
頓時一肚子的菜都成了累贅。
段韶華只是想坐著好好休息一下,不過還是被裴靖無情打斷。
只能是硬著頭皮為裴靖換上一件淡紫滾金邊的錦袍,再綁了腰帶,束了發簪。
平常簡單的動作此刻做起來真叫是難受,心思也隨著裴靖的笑容慢慢清明。
他是明白,王爺就是為了要惡整他。
只是沒想到,堂堂靖王爺竟會使出這種把戲。
雖幼稚,但還是挺能折騰人。
刻意而緩慢替他換了衣袍,隱隱的不安中又听得裴靖不懷好意的笑聲道︰「且在府中悶了這麼多日,陪本王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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