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塵就這麼低著頭,從葉間照下的光斑閃爍在他腳下,不動如山。
小荷也只能干站著,斷斷續續的幾句話說完,現在喉嚨里就像堵了團棉花。只是深知塵主子的脾氣,又暗暗的擔心起來。
兩人對站良久,久到小荷都冒了密汗,穆青塵終于開口,一把沉細的嗓音,「他就去了那處?」
似疑問,又似肯定。
小荷點了點頭,「是听琴來著。」
周邊的氣溫是更低了,只听得對面低低的笑了一聲。
小荷還未看清什麼,穆青塵就已猛地轉身,跨步進屋。
不過一瞬間的事,只留下一股極冷冽的氣息。
這就愣了眼,想了一會,也只能挪著步子跟進屋中去了。
兩扇木門半一開一合,小荷緩慢的邁著步子,尋思著正喊了一聲公子,倏然一聲,一只茶蓋徑自飛了過來,不偏不斜的砸在了她的臉側。
小荷嚇的尖叫一聲後立跪了在地,還想呼喊起什麼,一只杯盞又砸了過來,這次是準確的扔在了小荷的腦門上。
瓷器混著皮肉破碎,小荷在劇痛中伏,扶著前額叫痛不止。
又是一聲 當,不知穆青塵又是扔了什麼。
明明是在發著脾氣,偏他臉上卻是橫掛著滿滿的倨傲之氣。
「叫什麼。」穆青塵又扔了手中的筆,唇也哆嗦著,手也發抖著,是氣是恨,雙眼已經紅了。
他嫌丫鬟叫喚鬧心,又給轟了出去。
帶著滿頭滿臉的血,小荷有苦叫不得,有痛說不得。眼淚硬生生給憋在了肚里,懷著滿月復委屈沖了出去。
可等一走出院子,眼淚是立刻奪眶而出。
溫熱的液體順著額頭臉頰流下,開始灼熱,而後全數暴露在空氣中,漸漸轉為冷淡,似冰冷的刀子貼合。
她踉踉蹌蹌的邊走邊跑,眼淚一路洶涌。雖知下人是要受罪,但也想不到這出。
都說靖王爺脾氣怪異,伺候他是頂頂難事。可這塵主子其實才是最難伺候之人。
平日里生活要求件件就是刁鑽,稍有不瞬也是不言不語,但動輒扔砸。還端是一派的理直氣壯。
自以清高,不過就是一個供王爺消遣的男寵而已。
想到這里,小荷不由唾了一聲,無不惡毒的想,不過是一個賣身陪睡的男妓,偏還老端著主子架子,竟是這樣的不知羞恥。
這等辱罵之心一上來,就是止都止不住。怨毒中咒罵,又頂著滿頭的血色。本是打算回屋,可漸漸走著,眼中好似被蒙上了一層水汽,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晰。
已經看不清前頭之路,而後來是干脆蹲了身抱頭痛哭,哭滿月復苦屈。
明明跟她一樣是賣身契被人拽在手里的下人,怎地穆青塵就能憑著一身下賤勾搭上王爺。一樣的身份,她卻要被欺辱。
懷著這樣的不甘,小荷越哭越大聲,到最後可謂是失聲痛哭,竟是完全不管不顧了。
正是哭的天昏地暗不知人間幾何,不想猛听了一聲大喝道︰「什麼人在那,就這樣沒規沒矩的,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
這一聲怒喝再熟悉不過,小荷急得也忘了抹眼淚,抬頭一看,可不正是嚴總管。
驚恐中望了望周圍,這已是到了王爺回府的必經之路了。
頭上被湮沒的寸許金光,朝服金冠,正是裴靖。
傷心一瞬全退,小荷已給嚇傻了眼,這一回可真是闖了大禍了。
她在目不轉楮中,裴靖自然也看到了她,那一瞬間眉頭是緊眉,嫌惡之意盡表。
小荷這才意識過來,自額上延伸的那股冷意還在,結合王爺的表情,可想其狼狽。
在王爺面前如此失禮,就是打出府去也不為過。更大的懼怕之下小荷全身冰冷,顫著連連磕頭,直呼知罪。
不等裴靖說話,嚴總管已皺了鼻子。不只是小荷,他是府中總管,管教下人不當,王爺若是真開了罪他也照樣逃不掉。
「當真是吃了豹子膽!」嚴總管氣的罵道︰「平時我都是怎麼教你們的,竟這樣不知規矩。王爺剛下朝回來就見你這副喪氣樣,這是作死嗎!」
幾句罵的解恨,卻是讓小荷腦中一蒙,哆嗦中哭的是更狠了。
裴靖本就煩這哭聲,可見她滿頭的血也是大疑。雖不想管這小事,還是問道︰「你是哪處的丫鬟,弄了這麼個狼狽樣?」
裴靖的聲音平平沉沉,落到小荷心里就成了一道驚雷,在淚眼模糊中道︰「奴婢是塵主子房里的丫鬟。」
不止是今天,就在平日里小荷也受了穆青塵不少氣,今日好不容易遇上了王爺,明知這都是王爺賜給塵主子的權利和寵愛,可就是鬼使神差的還是將今日之事全都說了出來。
他是怎麼听到信若元來府的消息,是怎麼派她去請,是怎麼被拒絕,事無巨細分毫不差。
她一邊說,嚴總管在旁邊也猛變了臉色。
這塵主子,就是不讓人消停。
嚴總管忍不住月復誹,又小心翼翼的去觀察裴靖的臉色,擔心中心里咚咚的跳個不停。
小荷說完仍在抽泣。
那哭聲傳入裴靖耳中,又混著信若元這個名字,翻攪的膩煩。
只是轉念一想,裴靖忽道︰「本王不在府中,信若元是在廳堂等著的?」
小荷果然愣了一下,抹了抹臉道︰「信公子本來是在前廳等的,不過後來,好象是在段公子那里听了會琴。」
她細心揣摩了用詞,卻听了道︰「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麼叫好象。」
更加低沉的一聲,驚的小荷又伏了下去,「有,的確是有。」
這時候壓根不敢再抬頭看,而裴靖點了點頭,並未開口。
這下連嚴總管也琢磨不定了,他瞧了瞧裴靖的臉色,又看了看跪伏著的丫鬟,躊躇道︰「王爺,這?」
裴靖沉著腦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面目說不上陰沉,卻叫人不寒而栗。
小荷在跪伏在地瑟瑟發抖,裴靖攏了攏袖子,這才道︰「這副模樣跑出來像什麼樣子,被旁人看了還當我苛待下人。」
听起來似乎是逃過了一劫,小荷似信又不信,力止了哭聲。
又听得裴靖道︰「受了委屈就可以這樣胡鬧,頂著一頭血到處亂跑,這就有用了,還玷了靖王府的名聲。」
剛定下的心又因這一句起了滔天大波,小荷這下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雙唇顫顫,不知王爺要如何處置她。
眼睜睜的,只能是看著裴靖的身影遠去。
看他走的遠了,這才又爆發出了一下哭聲,掩著面顫抖不停。
嚴總管是留下收拾殘局的,見著如此倒笑著唾了一聲,厲聲道︰「還想在這胡鬧,回去。」
小荷緊緊攥了手指,一步一步打著顫起身走去。
那廂裴靖的心情也是晦澀不明,他負著手走向書房,穆青塵這個名字在心內繞了幾圈。
他向來都知道他心系旁人,那時候不過是厭惡而已,可是剛才听的那樣清晰,心內卻是已平淡許多。
身在曹營心在漢這種事的確讓他作嘔,尤其是他見識到的還是兩個。
只是想著,他停住了腳步。穆青塵的性格他是知道的,苛待房中的丫鬟之類他向來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許了他主子一稱,只要不像上次那般過分,他基本不會去管。
下人兩個字,注定是做人下人。他從來是不管不顧,只是剛才見了那滿頭血,不知怎麼竟生了兩許異樣來。
是不是因為他的不聞不問,所以人人都想著離開。
截然不同的念頭在腦里翻翻騰騰,裴靖沒來由的惱火,連朝服也來不及換轉了方向朝了西內院而去。
這個地方,無論他來多少次都是一樣的安靜。
裴靖並沒有立刻踏進屋去,而是在樹蔭下站了一會。想起兩年前穆青塵剛進府時,他偶爾得見,為他的冰肌雪骨所動,頓時就將那個人記了下來。
也是因為那一眼,後來正式將他收入府中,毫無疑問,裴靖當時的確是欣喜了一陣。縱使穆青塵常日對自己都是冷冷淡淡,可那潔人眉宇,吐氣幽蘭,無一不令他感覺舒暢。即便他冷淡也只會讓人覺得月兌俗。似雪中紅梅,又似淤泥愛蓮,只能讓人遠觀。
每每他來此,穆青塵從不起身迎接。每每他冷肅,穆青塵也從不迎好。裴靖自小就是被眾人迎合著過來,頭一次受到這類待遇,不適是有生氣也有。只是轉念一想,這樣的無怒無迎,也頗欣賞他不為權貴折腰的勇氣。
慢慢的日子久了,兩年中,昔日他眼中的穆青塵就全都變了樣。
他的面容從未變過,終日冷清。裴靖也費過心思寵他,但他從未顯過感動,也從不顯露出謝意。似乎一切該當如此。
對著裴靖如此,對著下人更是如此。
他對屋中的一切似乎都有挑剔,稍有不順就會冷言冷語,更多的是直接將東西扔出房去。無論名貴與否,無論是何人相贈。兩年來,他房中的丫鬟換了又換,始終無一能使他貼心。
裴靖的一顆心再熱,被穆青塵這般折騰的也差不多了。
直到後來他偶然得知,穆青塵冷淡如此,不過是因為他心中另有他人。
清明如此,吃驚,震怒只是一瞬。可是為著他靖王爺的顏面,最後還是將他留了下來。
穆青塵對他依是冷淡,只是後來偶爾,在他旁敲側擊的談及信若元時會軟言幾句。
裴靖心中清楚,穆青塵更是。他離不開王府,更離不開靖王爺這個名字的庇護。
外間繁亂,依著穆青塵自小養尊處優的生活,加上他之前的盛名,他這樣出去無疑是跳入火坑。
何況之前家破人亡,穆青塵已經領教過生活苦楚,看得出,他是絕對不想再經歷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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