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止韶華 第83章

作者 ︰ 池未墮

段韶華自認做人還算清白,凡事也盡量尋了深思熟慮再動手。而要說後悔之事,最為深刻的便是那把七弦琴。

謀生之物,也是唯一一把陪伴多年的琴在風雪之夜被自己親手砸毀。雖是不得已而為之,可事後回想,真是悔痛到了骨子里。

也許那時他再熬過一夜就好,可冷痛在身,總不能讓人就這樣白白凍著。

現下對著信若元,更是他手上這把琴,真不知是喜是悲。

他不敢說話,徒手模了一模那琴囊,心上一陣陣的打顫。

信若元笑看著,循循善誘,「我見你並未帶來之前的那把琴,你不說我便也不問。可你既是琴師總不能少了這傍身之物,你且先看看,這把琴可合你心意。」

他徐徐而言,段韶華一抬頭便能瞧見他額頭密布的細汗。想來一路趕來,心下更是感動,微顫的手卻還是接不下此琴,「這是你特意尋來的?」

信若元似點了點頭,但片刻又否定,「也不算是特意,是我的一位舊友相贈,我這就想到段兄了。干脆是借花獻佛,還望段兄笑納。」

他語中淡漠,卻掩不住這實在的一份心意。哪還能有半點拒絕之意,段韶華接過琴囊,輕撫而過,解了束封,烏沉木躍然于眼底。

沉甸甸的琴身置在手中,對光而品,初看是烏沉一塊。但等細致了一瞧,也並全是沉黑,只看琴身上還透了片片暗黃,或是深紅。那顏色極是儂艷,深沉的瓖嵌在木中,絹紅鍥刻,旖旎艷麗,仿如流光紫霞。

「這把琴。」段韶華一陣感嘆,待看過撫過,甚至已是愛不釋手,「這把琴的木質不錯。」

他又一觸琴弦,輕彈了幾個音,那音質清脆純正,似玉珠落盤。

乍得了如此心儀之物,段韶華不勝欣喜,撫著琴根本舍不得放下。

不用問已知他喜歡,信若元也頗為高興,「段兄喜歡,那我也放心了。」

「自然是。」段韶華細瞧細撫,不經意間看了琴底,目及處滿心的歡喜驀然撤去,猛變了臉色。

豎列于琴底處,木色依然,赫然是一排朱砂咒。

段韶華是見過的,這鬼畫符一般的圈圈洞洞,橫撇豎捺,觸目驚心。是那些游方道士畫在黃紙上糊弄人的把戲,一般就是稱來驅鬼降魔。可這道家之物,怎麼會出現在琴上?

難不成,段韶華忽的心慌,舉了琴道︰「這是用什麼木頭做的?」

「你也看出來了。」信若元也沒有要隱瞞的樣子,扇子輕悠悠一指,「不瞞段兄,這把琴正是用棺槨做的。」

段韶華捧著古琴的手就是一顫,棺槨,那是埋在地底下的死物。他幼年學琴時曾听師傅說過有的好琴就是拿棺木做的,當時听了只覺得心驚,已經是陰間之物了,拿來做琴不嫌晦氣嗎!他听過也罷,沒想到今日卻是真的見著了。

雖不信鬼神,但捧著這陰物還是滲人的很。

但除去取源之物,這把琴的音質木質都是一絕,若是棄了著實可惜。

他目中糾繞,信若元盡數看著,散漫道︰「難道說段兄也相信鬼神之說,害怕了?」

這聲輕蔓,落到了段韶華耳中卻有些不是滋味,「倒不是害怕,不過棺材即是陰宅,拆了逝者的依附之物到底也不是什麼好事。再說各物有各物的精神,何必強行毀之。」

信若元听言坐直了身來,目光炯炯,「可是連依附之物都已經被毀了,還留著精神何用。」

若旁人說這話便也算了,但由信若元口中說出確讓段韶華震驚了下。他微微垂頭掩住心內突生的吃驚,「信兄這話,怎是有自暴自棄的意思?」

「非也。」信若元神色微變,一扇輕搖,那雙桃花眼是漸靠漸近了,「若是原先的依附不在,或被毀,那便是無緣,合該再尋良處才對,也才不負萬物精神。」

段韶華無言,似有不以為然之色,但抬目怔怔,所見皆是笑意。攪亂了滿月復的話,卻是難以開口了。

半響才正了色,「既是信兄的心意,我也不推辭了。」鄭重撫了琴在手,「這把琴少說也有些年的歷史,出自無暇公子之手,果然不是俗物。」

信若元眼中光芒盡消,輕輕點頭,「既如此,那我也放心了。」

二人輕笑而過,那笑聲中都隱了幾絲微妙。

信若元走後,段韶華只覺著心中突的動蕩不安。似是覺著不對,可到底變了哪里又是說不出來。欲吊不吊的懸在心口,偶爾羽毛似的輕輕掃過,抓人的很。

而自信若元送了他這把琴後,二人見面的次數也越加多了起來。

大多時候信若元都只是靜靜而坐,然後請著段韶華為他撫上一曲。或是清風明月,或是高山流水,又或風雷引動。清明到高亢,他一一都要求了遍。段韶華自也找不到理由拒絕。他是愛琴之人,他是听琴之人,可是論心境卻沒了當初在京城那樣的透徹。段韶華有時候都不禁懷疑,信若元真有如此的酷愛音律嗎?

或猜或想,日子依是如此而過。春景消退,夏暑又至,日頭漸漸灼熱,空氣越發干燥。枝頭綠片卷曲,艷花也作無力。段韶華本就因著信若元的告誡甚少出府,天氣一熱,就越發的少走動了。

也該說當初信若元所選的客房極好,炎炎夏日,唯段韶華院中團繞著一片竹林,陰影圍布,竹枝清香。偶有風起,只听得竹葉間悉悉索索的一片。

鳳尾聲聲,龍吟細細。此地為夏日居所,確為絕佳。

段韶華也確實喜歡此地,他本就怕熱,有了這處幽靜清涼,倒還省了不少冰塊。

屋里成日里的只有他和采青二人,段韶華午睡,采青就在旁邊給他打著扇子。這丫鬟嘴也伶俐,常是妙語連珠的逗的他直笑。在府中數月,又有采青相伴,各方各面,當真是順心到了極點。段韶華也曾對著信若元笑過,生活再這般妥帖下去,只怕要把他的性子養的越來越懶,到時就得成了真正的阿斗了。

信若元听完後也是哈哈一笑,並未反駁,而是搖著扇笑問道︰「那此處比起靖王府如何?」

答案是呼之欲出的,段韶華卻偏偏被堵住了。

有一段時間他總覺得信若元是話中有話,但要究其不對,卻終是一場空。

盛夏中,白日加長,日子過的只覺極慢。且日頭當頭,時日枯燥,但一逮到節目,氣氛又是濃烈。

時光流轉,年華偷換。槐花香,桂花飄,斷腸始橋。轉眼間,時至八月十五,中秋終臨。

中秋當日,信府上下都洋溢著濃濃歡氣。早有小廝按著規矩預定了足份月餅,備了糖果點心,滿滿的鋪了一大桌。只等了入夜就能被分個精光。

棗泥月餅,蓮蓉月餅,廣式月餅,分塊給裝進了盒中奉上。蜜棗,麥芽糖,蔗糖,大把的置了盤中。廚房中鬧了一天還沒個完,等天一黑,月色一降,這些都被小廝丫鬟給擺到了院上。圓月當空,家宴便開始了。

難得的,不分主子下人,信府中人滿滿的圍了一桌。對著圓月當空,舉杯共慶。

熱熱鬧鬧的一桌人圍繞,印月光輝,杯盞疊起,笑聲不斷。

段韶華還是頭一次在揚州過中秋,見識過京城的繁華歡度,也體驗過靖王府的無人問津。榮辱共患,今日到了揚州,到了信府,這般的歡笑在意料之外,卻也樂在其中。

看主位上,信若元依是一身的水墨長衫。黑發披肩,如瀑布垂下;桃花眼汪醉,淺笑盈盈;面似星月,舉杯而飲。他的手指細長瑩白,捏著瓷杯如玉,落在他人眼中,竟是比之月光還要柔上幾分。

段韶華也注視過去,忍不住在了心中暗嘆,也只有這等人才能配上無暇二字。無暇公子,當真是人如其名,所傳不虛。

一眼望去就丟了心神,段韶華嘆贊著倒起了歪念。他若是個女子,自己怕是會傾覆一切,只為求美人芳心。

臆想偏離了軌道,他似乎已經看到自己捧著琴追在信若元身後的畫面。那一幕滑稽非常,叫他失笑。

這一句笑在滿桌中毫不起眼,可奈信若元卻是注意了過來。他眼眸一抬,正對上了段韶華還來不及收起的笑顏。

壓根沒想到他會看過來,那滑稽的一幕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段韶華一下反應不及,笑容就給定格在了臉上,呆傻非常。

信若元也沖他一笑,分不清是友好還是提醒。段韶華回過神來就給嗆了一下,面上持笑太久,拉的有些酸疼。

這下是不敢再亂想了,段韶華忙是低下頭去,拿了月餅就往嘴里送。

吃罷了晚宴,又得了信若元首肯。成日里忙碌的小廝丫鬟們也閑不住,成雙成對的就拉派著去街上鬧燈市,還試圖拉了信若元去,倒是都給笑著拒絕了。

信若元只執了一壺酒,一把扇,邀了段韶華一起去花架下坐坐。

段韶華原本是想著看看揚州的燈市,但接了信若元之請,又只能將這個念頭拋下了。或許等信若元賞夠了月,他還來得及去燈市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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