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蒼茫,段韶華解了身上大氅,雙手遞給了嚴總管。溫暖撤去的時候身上瞬然冷了下來,段韶華也只是搓了搓手。
馬車 轆,嘎吱聲源源響起,漸離漸遠。
此時街上已大起了喧囂,混雜著,直到瞧不見背影,只陷了蒼茫,段韶華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心頭總算落了一事,可是接著,段韶華卻是不敢再面對了。
剛才之言並非沖動,信若元但說無悔,他也亦是。
手上忽地多了絲暖溫,緊捏在掌中。二人俱默然片刻,直到有小雪落下,信若元才道︰「不如就在我京城的府邸上先安定下來。」他話中一頓,似在思索,「以後若段兄願意,世間名山大川,好山好水,我們盡可一一游覽。」
一語真誠,段韶華也再無猶豫,直斷道︰「好。」
京中的冬季一向漫長,唯有這次,段韶華是覺得從里到外的暖透了。
靖王爺領兵出征那日,整個京城不可謂不轟動。皇城外,朱門前,當今天子親自倒酒為他餞行,盼其早歸。軍容肅穆,浩浩蕩蕩,街道兩邊早是擠滿了前來觀望的百姓,成群結隊著,無一盼望這位靖王爺早日得勝歸來。
街道邊,人群里,一名粉裙丫鬟正努力探著腦袋往前看去,卻不似周圍之人的熱情。她目光緊緊隨著,一直到大隊人馬出得城門。
直到是望不見了,那丫鬟才迅速抽了身離去。一路連走帶跑,直到了一座府邸前才停下腳步。
她稍稍喘著氣,從了後門而入,面上頗現喜色。
「公子。」隔了老遠她就開始喚了,直直的跑進了一間屋子里,一開門,盡是撲面暖氣,茶香。
「段公子,少爺也在。」采青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即刻又道︰「剛才奴婢去街上看了,好些人在,靖王爺這次是的的確確的出門去了。」
听罷,段韶華一直撫著茶蓋的手終于停了,指尖因為長觸著瓷面而轉,已經是熱了。
信若元飲盡最後一口茶,含笑望了段韶華,「王爺已走,這下你該是放心了。」
段韶華不可置否,又稍稍捏緊了拳,「總有歸來之日。」
信若元迅速接道︰「那時你我早在山水之處,人間仙境。」
段韶華低下頭去,眉目舒展,「一切,還是都要勞煩你。」
二人如今相對,不再是禮長禮短,多以你我相稱,之間的關系好似又近了一步。
冬雪即將消融,在未來的打算也隨著信若元的話慢慢清晰。湖光山色,煙波綠柳,好似已經在眼前勾勒。
入夜,殘月如勾,淺淺的一輪,當空投下乳白的光輝。段韶華寬衣解帶,伏了在床,卻無半點睡意。
裴靖一走,段韶華自是開心的。若要論他狠心,他恨不能指望裴靖再無歸期,也免了他的擔驚受怕,提心吊膽。但轉念一想,事關王朝疆土,國仇家恨,到時候舉國大亂,更是無安生之所了。
回想當日裴靖臨走之時險險,段韶華終是有些後悔,稍一不慎,他就要連累了信若元。
不過,他確有不知。像信若元此等如圓月無暇之人,怎會對他百般相助,相訴相思?千思萬想,莫非是惜他琴意?
否則,似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這幾天與他,曖昧不明,忽近忽遠,但過了千思萬慮,始終沒有後悔之說。
畢竟,段韶華有時瞧著自己,他現在這種模樣,再想娶妻生子已是枉然。但若要再回裴靖身邊,那更是如落地獄。他便是有些自私的,不如是投個靠山。
一月淒涼,段韶華倒吸了一口冷氣,曾幾何時是萬萬不會生出這種想法。時至今日,斬斷了子孫根,連男人的自尊也沒有了。
心口默然橫陳此念,不知是了何時,月色越加迷離,完全是了合好入眠的好時候。而門外卻是有人踏著月色而來,隔著一扇門听得十分清楚。
信若元明顯是朝著他而來,但久了,卻只是站在房門外踱步來去。有意放輕了力道的步子隔著木門傳到了段韶華耳中,擾了他原先所思。
他披衣而起,在門邊怔怔站了半響,那腳步聲並未停止,卻依還沒有靠前叩門的意思。
夜涼如水,總不能就讓他如此轉上一夜。段韶華立是亮了燭光,開了房門。
這一看,信若元的一只手正持在半空,正做著要叩門的動作。
信若元微微一驚,似有些尷尬,不好意思道︰「我吵醒你了?」
「正好我也睡不著。」段韶華笑過,迎了信若元進門。屋中亮堂,率先為他沏上一盞茶,才道︰「你這個時候來,可是有什麼急事嗎?」
信若元「唔」了一聲,盈著淡淡笑意,「正巧,我也睡不著,想著就來找你聊聊天。」
此時夜深露重,他尋著深夜而來,只是為著聊天的緣故?
段韶華雖有疑,但還是與他對坐了下來,時輕時重的撥弄著茶蓋子,等著信若元開口。
燭火顫顫的晃了一下,這半響靜靜。
杯里的茶水好似都要冷下了,信若元終拈了燭色緩緩,「其實,我是有話要對你說。」
話音才落,段韶華只覺是心口似被激了一下。直覺使然,信若元將訴之話並不簡單。
不再是尋長問短之語,也不是噓寒問暖之詞。信若元的笑意慢慢的淡了下來,難得沉肅,但那雙桃花眼卻是異常的爍爍,他對目了段韶華,眸光含了難訴。
「其實,早在帶你去揚州之前,我對你已經了解更甚。」
隨著此句,更是帶出了幾絲灼熱。段韶華一時微怔,小心的看了信若元一眼,他之認真,絲毫沒有平時開玩笑的打趣樣子。
段韶華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似乎說什麼也不合適。
而接著,又听信若元道︰「你還記得穆青塵嗎?」
這乍听陌生而後熟悉的名字,點燃了回憶煙火。只不過在記憶中塵封了許久,段韶華再回憶起來竟是有些模糊。
那位氣質如塵,面容姣好的男子。但同時也是極難相處的一人。
卻不知,信若元怎會突然提起他來?
段韶華並未問,只听了信若元繼續道︰「我與穆青塵本是舊識,自他進了靖王府後才漸成陌路。不過他能受寵,我自也替他高興,直到!」
信若元拖了一調,他有意略去那一段他與段韶華都不願回想的過去。
「後來有一日他離開靖王府,我尚且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不想他已來找了我。話中所述也是不詳,只說他從此無身無累,要隨我左右。」
段韶華听下此言倒也沒有太吃驚,記得還在王府時穆青塵的數次針對,為的就是他的與信若元的相交。
看來那時他並未猜錯,穆青塵的心上之人果真是信若元。
明知答案,段韶華卻有意問道︰「那你當時,是拒絕還是答應?」
信若元拿扇子擊打著桌面,好笑道︰「若真是同意了,我此時此刻還會在這?」
段韶華輕笑出來,頗有戲弄,「可是穆公子相貌清絕,出塵若仙,那時連靖王爺都不放在眼里,只苦苦追著你無暇公子。」
信若元听罷只是苦笑了一下,並未再深究,只接著之前的話繼續道︰「不過當時我意不在此,只道是故友有難我必要相助,所以將他安置在了一座新宅內,只等他自己想清楚就是。」
說到此處,信若元眸中深沉,浸透在段韶華一身,「他身邊的小四子說你是攀附恩寵之人,我卻偏是不信,也因此派了人在靖王府打听。」
往事如此,他盡說了那隱藏之事。段韶華實則一顫,也就是說那兩年?
他疑間望去,信若元面上卻是一黯,「我雖知道的清楚,可惜你那時受苦,我卻無力相助。」
不禁,段韶華想起與信若元的那個雪夜偶遇,或者根本不是偶然。
掌間驟然一溫,是信若元所觸,「我到底不知,當時你受權貴所迫,又不過是區區一介琴師,是怎麼能使靖王爺應下兩年之約。而之後幾度……」信若元又是不忍直說,那一次次的凌虐,實不知段韶華是怎樣忍下。
「你琴藝驚絕,不卑不亢,雖家道中落還能獨撐一面。你不忍那時的男寵身份,我亦是覺得,那樣的生活的確太委屈你。」
說罷,信若元淺淺而笑,眉眼中皆現嫣紅。忽帶了濃意,忽含了情怯,「若論當時,我對你是欣賞多過好奇,且與你說一知己,我更是高興的。卻可惜,我與靖王爺是一起踫到的你,到底,是他先了一步。」
听他說起往事,縈繞段韶華于心,那時不可謂不是水深火熱,信若元的那幾次出現,算是炎熱中的一抹清涼。
舌尖有些苦澀,段韶華已覺得冷了,「不過我現在……」他難于啟齒,千百次告訴自己不能後悔,只在此刻實在覺了不堪。
信若元卻是道︰「人生短短數十載,能尋得幾年快活已是不易。有失就有得。以後那些事都不用再放在心上,我會陪你左右。那些,都已經過去了,都不要緊了。」信若元盡力安撫著,頗有些赧然的樣子。
他一字字的溫言,正如夜中燭光,如星火熒燭,更似雪中送炭。
段韶華望著眼前的這個人,到現在還是不敢相信,如置雲端。
人生苦短,這句話扎在心里。段韶華冥思以往,難的似噩夢,苦的若黃連,他實在是有些撐不下去了。
而接著,信若元又是握了他的手,「但你我終還是到了今日,可見,緣分天定。我不覺苦,你也不要在意了。」
他如是認真,段韶華同是感慨不已,他回握住掌中的溫度,「其實我早就將你視為知己。這般兜轉,每每都是你救我于危難。我是從靖王府出來的,又……我已知,此生是做不了男人了。若你當真不嫌棄我……」
段韶華的話還未說完,信若元已經用力的抱住他的肩,全是欣喜,「你,你這是同意了。」
「人生苦短。」段韶華學著他的話道︰「只要,你不放我一人。」
「不會,不會。」信若元的溫暖越靠越近,緊裹了段韶華在懷,笑道︰「你盡可放心,待我將京城的事了結,我們就可起程,離的靖王府遠遠的。」
信若元以往只說詩詞的嘴源源不斷的盡訴其他,更多的是關于未來之想。他的聲音好似剛出窖的好酒,又綿又純,在耳邊源源,醉人心魄。段韶華將頭靠在的肩處,听他描繪出的絢爛,不知不覺沉入夢鄉。
這一夜不再夢魘,血腥的夢境再沒有出現,離了靖王府後還是頭一次睡的如此踏實。
到了第二天醒來,段韶華朦朧著一看,自己還是坐著的,與信若元都還維持著昨晚的姿勢。
他不適的動了動,發現自己還靠著信若元的肩膀。
段韶華瞬然就醒了,這一動身上的大氅立是滑落,信若元也醒了過來。
他還不清醒,看清了段韶華又是展齒一笑,收了手活動道︰「這一夜,我的手都麻了。」
信若元這一說,段韶華更覺得不好意思,「我昨晚也不知怎麼就睡過去了,你也不叫醒我,倒是讓你受苦了。」
可看信若元卻是沒半點受苦的樣子,只沖他眨了眨眼,「若是叫醒了你,就沒這般親近了。」
說起來,昨夜的確是他們的頭一次靠近。
信若元說著,眼中流露的欣喜,還有些期盼。他那樣的直露不疑,落在段韶華眼中,胸口一瞬是跳的厲害。
世上竟真有一人,會因他而喜而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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