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韶華依然沉在熱水中,身子是暖透了,心里頭卻是復雜的很。
半響,面上現出些詭異。
浴桶中的水慢慢冷了下去,段韶華仍無知無覺。只是門外響動,忽輕忽重,雜了爭執推搡。不知,是不是已經動起手來了。
段韶華終于從水中站起身來,不緊不慢的擦拭起那些水珠。對外面的那些吵鬧,置若罔聞。
這一日,因著這場相爭,人心浮動的很。
偏是段韶華一派的安定,听東兒從其他丫鬟口中打听來的,只知道這次王妃是發了脾氣,听說自己派去的人被打了回來,氣的險些就暈了過去。到現在臉色還是蒼白,一副力不從心的模樣。
段韶華听罷,總是有些吃驚的。哪曉得,王妃竟會氣極。
不過此心也只持了半刻,隨即成了漠然。只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東兒怔怔,雖听了話的往外走,心中卻怎麼都不定。說不出口的是,公子今日會不會太沖動了?
擔憂了半響,不安了半日,到听了王爺回府,害怕猛然膨脹。可看段韶華,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這次完全不同的,听說王爺一回府就去王妃的別院。東兒更是緊張,她十分明白王妃絕不會就這麼簡單吞下這口氣。事罷,就算王爺再有意偏袒公子,可因是王妃,保不齊也要給她個面子。
在東兒的不甚擔憂中,黃昏時分,終見了王爺出現在院中。
瞧了裴靖走來,東兒只覺得渾身都炸了起來。她實在害怕急了,請安的動作也盡顯驚恐。
她鼓了勇氣抬頭起瞧,但見裴靖面上似無怒色。似往常,但似乎又有更復雜的一面。
東兒糊涂著,裴靖也不看她,徑自走去了房中。
最美不過夕陽,最可惜不過黃昏。映投著余輝,段韶華知道他會來,可看去,裴靖卻是平靜的很。
完全沒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裴靖走過去坐在他旁邊,淡淡的瞧著他。
段韶華被他看了半響,有些不自在道︰「王爺?」
裴靖一改剛才,笑吟吟的看著他,「倒是少見,你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他雖是笑著,卻不知他會不會突然就翻臉,段韶華定著心思,也道︰「到底,是王爺給的膽子。」
說完,只看裴靖面上果沉了顏色,不知,是不是怒了。
段韶華躲不得,被他一手支了下頜,面上覆了灼熱。
「本王知道,她給你委屈,你也必要還擊,這怪不得你。」裴靖所言,似乎並不生氣,但接著卻是嘆道︰「但是現在有一件事,與其日後讓旁人說給你听,本王寧願親口告訴你。」
段韶華眼神一動,裴靖既然這麼說,必是有什麼事發生。
他抬頭去看裴靖,目中糾繞難言,似苦楚道︰「王爺要說什麼?」
奈何裴靖從來的敢做敢當,這下竟成了個啞巴。
滾了滾喉,蕩了圈難言,終道︰「本王去看了寧妃,太醫說,她已經有了一個月的身孕。」
段韶華靜了許久,听罷這一句,他也不知道方才心里是什麼感覺。說不上來,覺不清楚,糾繞的緊。
他想垂下臉去,但下頜被裴靖緊緊縛著,根本不得動作。
半響,黃昏褪去,潑墨一般的夜色暈染在房中,段韶華狠心下頭一偏躲過了他。走到桌邊將蠟燭燃起,「王妃有孕,本是該高興的事。可是听王爺這麼說,像是高興,又像不高興。」
「本王高興,那是人之常情。本王不高興,你該是知道的。」
裴靖已經走到了他身後,溫熱的身軀相貼,段韶華道︰「還是因為王爺不喜歡寧妃,所以也不期待這個孩子?」
他雖是信口,但的確是有些應了裴靖的心思。
裴靖默不作聲的扶住段韶華的雙臂,「本王不高興,那你?」
「可是再不願意,那也是王爺的孩子。」段韶華如實道,轉了身去,在裴靖的不解中一把抱住了他。
裴靖雙目微睞,綻了笑來。
「王爺會主動告訴我,我又怎會傷心。」段韶華將頭擱在裴靖的肩膀上,面上的笑似有似無,「難道要王爺因我無後嗎,那段韶華,就是真正的罪人了。」
「你能這麼想,本王也就放心了。」裴靖輕手撫著段韶華的背脊,「懷胎十月罷了,你且避著不與她相見,本王總是向著你多些。」
話雖如此,但十月漫長,依著寧妃的性子誰又知道這十個月會發生什麼。裴靖會向著他,但同時,更會關心他未出世的孩子。
思及今後,還有那無數可能出現的風波,段韶華微抿著唇,太陽穴突突直跳,覺得累的很。
他有些抗拒,「王爺不過去了幾次,寧妃就有孕。想來這一胎,必是天賜,注定是王爺的福。」
「若真是福,這一胎也就罷了。」裴靖重新抓著段韶華坐下,手指勾著他的皮膚揉捏。靖王府有了繼承人,本王也無後顧之憂。」說罷才滿意的笑了笑,「之後,本王只需顧著你就是了。」
這種想著兩全其美的話,段韶華苦笑不出,面上卻是極盡柔和,「一切都听王爺的。」但隨即又是想到什麼,「可是王爺,寧妃的父親,他不是……」他曾記得裴靖說過,他們是政敵,更是先皇的一個打壓手段。如今這個孩子,懷的可是時候?
他將擔心說出,不料裴靖只是一笑,「如今連小皇帝也要靠著本王為他穩固江山,其他人又有何懼。」他依舊攏著段韶華道︰「你放心,只要本王還在,定會護著你。」
睥睨倨傲,沒有一點猶豫。段韶華相信,他已經真正掌握了全局。朝中大小事,恐怕都已經落到了他的手中。
段韶華說是不解,更是擔心。左右無人才小聲道︰「王爺已經成竹在胸,有朝一日就是坐上皇位,怕是也無人敢反對。」
猛听得段韶華口中此言,裴靖略略一驚,且又柔聲笑道︰「當皇帝有什麼意思,本王偏是喜歡挾天子以令諸侯。何況皇帝擁三宮六院,本王可消受不起。」話畢,含了段韶華軟軟的耳垂,「還是,你也願意看著本王坐擁美人三千。」
段韶華輕笑,望著桌上烏沉的花紋,「我當然,是不願意。」
他安靜的伏在裴靖懷中,那幾句話還在耳邊縈繞不去。
今時今日,他已一無所有。而裴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連皇上都要看他的臉色。不久的將來,他還可能父慈子孝,承歡繞膝下,享天倫之樂。
他為何,能活的如此快活!
越是鮮明,越是恨。
段韶華死死咬牙,垂下頭,將緊握的拳藏在袖中。
自那日後,寧妃有孕的消息就在府中傳開了。為著她月復中六甲,這位往日一向不受重視的正王妃一下就躍然成了尊位。要論這府中最是金貴,只有她寧王妃。
而這府中旁人最擅長的就是趨炎附勢,擺高踩低。見著寧妃崛起,自有那許多人上趕著討好,各自逢迎。不過幾日,寧妃盛勢,宛如當日的段韶華。
懷胎十月,若是生了個兒子,寧妃的風光就不止今日了。
這些日子,偶爾間,有意間,都看著寧妃院中迎來送往,大多是朝中命婦,很是熱鬧。
她勢頭愈重,甚至逼去了段韶華的往日風光。
長日無事,閑坐房中,段韶華看著往來無事一臉懶散的下人們。到底清楚的很,因著裴靖幾日未來,加上寧妃勢重,這些丫鬟小廝也失了動力。
人情薄如紙,段韶華也不強求。其實又何止是他們,寧妃突然有孕,同樣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段韶華兀自嘆著氣,掀弄著茶蓋。叫人看了,真真是一臉的愁雲慘淡。
不是沒有經歷過,只是這一次,段韶華卻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這之前,他不過是閑待著,無事不見人。日子冗長的過著,死水般沉寂。
時光悠悠過了三月,裴靖雖惦念著那一脈相承,但也沒有忘記段韶華,時常來探望。初時的徹夜相陪,至了半夜夜深人靜,寧妃那邊總會派了丫鬟過來,以著身子不適為由將裴靖請走。而到底是不是胎動不安,也只有寧妃自己知道了。
一來二去,明眼人都看出寧妃此舉目的,不過就是針對段韶華罷了。
寧妃仗著有孕如此,但每每只此一招,況且裴靖本就不是什麼有耐心的,漸漸的也煩了寧妃這套做派。
之後,不知是裴靖說了什麼,還是寧妃自己看出端倪。不知從哪一夜起,深夜中已是一片安寧。
不過是片刻的平靜,之後就如巨石落水,震碎了一池死水。
裴靖這一夜又是留宿在了段韶華房中,第二天晨起,至裴靖上朝之前還是一片平靜。
金光如許,段韶華卻懶懶的軟在床上,絲毫不想動彈。
他盯著頭頂許久,半夢半醒間,直到是覺得躺不住了,忍著身上的酸疼起了身來。
他環顧了房中,往日這個時候東兒已經來伺候他洗漱了。但是今日,半響也沒見東兒的身影。
段韶華隨便披了件衣服下床,勉強持了精神。只是東兒從來都是最勤快的一個,到這會都沒見著人,難免有些著急。
他正想差人去將東兒尋來,不想門叫人一撞,當真是撞開的,發了一大動靜。
段韶華還在整理衣衫的手頓是呆住了,定神看去,竟是熟臉。
面前火急火燎的是他院中的丫鬟,此刻正喘著粗氣,急紅了臉,「奴婢不是有心打擾公子休息,不過東兒姐姐有難,奴婢大膽,還請公子趕緊去看一看,否則東兒姐姐就要被他們打死了。」
「什麼!」段韶華驚的連坐都坐不住,喝道︰「你胡說什麼!」
「奴婢不敢撒謊。」那丫鬟急道︰「是王妃。」
驟然入耳,叫段韶華一陣心驚肉跳,甚至頭暈了起來。他猛然站起,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快些,帶我去。」
那丫鬟抹了汗,忙帶起路。
段韶華只覺有一面鼓在耳邊重擊著,敲的心神俱亂。其他一切也就算了,可若是東兒出了什麼事!
他心慌的厲害,一口氣幾乎上不來。才將踏出院門,迎面而來,是兩個面目粗獷的小廝。
陷在那兩個小廝臂中,被攙扶著的人,分明是東兒。
段韶華目眥欲裂,急忙迎了上去。
東兒顯然是受過刑的,兩邊臉足足腫了一圈,唇上鮮血漣漣。又被人攙扶著,足下費勁。
段韶華見了,險些備過氣去,「這是怎麼回事?」
他疾言厲色,目中閃了血光,那兩名小廝卻無甚反應,同樣重聲道︰「她膽大包天,王妃只是賞了她一頓板子,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其他的話段韶華是听不下去了,只听得王妃二字。
東兒怎會大膽到去得罪王妃,定是她編排出的理由。
段韶華恨的牙癢癢,再瞧著那兩個狐假虎威的小廝,幾乎就要將那寧妃恨出血來了。
他努力咬緊牙關,雖恨雖怒,但同時,頭腦卻是意外的冷靜了下來。
寧妃就是借著有孕出手,畢竟誰也奈何不了她。現在鬧翻了,他得不到半點好處。不過事已至此,他再忍下去,今日是東兒,明日就是他自己了。
挾裹著冷意,段韶華用力喘了口氣,面上有了些松動,「王妃如此,也算是小懲大誡了。還望王妃保重身體,改日我定親自致歉。」
那二人似有怔愣,大概是沒想到段韶華會就此松口。既如此,那也不便多說,甚是粗暴了放下了東兒,揚長而去。
段韶華死死的盯著那二人的背影,許久才將目光移開,看著已經不成人形的東兒。
這些傷,早晚都會落在他身上。
「去把韓大夫叫來。通知︰請互相轉告樂文小說網唯一新地址為「段韶華沉聲道,「這件事,都管好嘴。親眼目睹的,都不約而同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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