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上部亂花漸欲迷人眼
第1節引子︰小樓昨夜又東風,
引子︰小樓昨夜又東風,
這是鐘翁壘村一個普通而又典型的農家小院。說是小院,比起城里人家住的高樓,要寬敞明亮得多。坐北向南的四間紅磚藍瓦二層樓,東邊是廚房,臨街是大門口和敞篷。水磨石地面光潔明亮。院子內外,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黃馬牙般的玉茭穗,東面留有一方黃土地,農村人常留下它,用來通地氣和栽種果木花草。主人窗外這片地邊圍著一叢叢迎春花,東北牆角長著幾棵旺盛的翠竹。這片地里,依次長著三棵大果樹︰無花果、石榴樹和葡萄樹。無花果枝杈粗大;石榴樹渾圓縱橫;那棵老葡萄樹,兩股胳膊把粗的漆黑的枝干絞纏著,樹皮斑駁粗糙,擰曲了好幾道大彎弓後蔓向敞篷上,枝枝杈杈爬滿了長長的架子。三棵果樹它們葉纏著蔓,藤連著枝,描畫著小園的風彩。現在是初冬,要是春季,枝葉婆娑,綠蔭滿院;到了夏秋,石榴像天女散花般地玲瓏剔透,晶瑩麻密的一串串大葡萄青翠欲滴,壓彎了枝杈的無花果酥軟可口,滿庭吐芳,郁郁蔥蔥,生機盎然。當然它們也經常不和,少不了斗嘴磕絆。這幾棵老果樹歲歲年年,花開花落,似乎在訴說著這家主人公三十年來曾經的風風雨雨、寒暑秋霜;見證著他們人生道路上的坎坎坷坷、九曲回腸。
那是2004年打春後的一個早晨。初升的太陽照在翠花家東屋的窗欞上。翠花下半身蓋著毯子,上半身穿著花夾襖靠在床上。她膀大骨大,看上去很富態,有著一雙勾人的大眼楮,方方的臘黃臉盤上雖不乏幾分安詳,卻又有幾分淡淡的憂傷,流露著被病魔侵蝕蠶食的道道痕跡;眉宇間那幾道凸顯的皺紋,訴說著昔日的滄桑。
男人順一手夾兩個肉夾饃,一手端著湯來到床前。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只見同樣高高大大的順,方方正正的臉膛,站在那兒,看上去有幾份木訥,仿佛田野里
一株粗粗壯壯的紅高粱,憨厚渾樸。
趁熱吃了吧。來,我喂你!你拿著饃,再端碗怕不得勁!
行。
順開始喂飯。翠花咬一嘴肉夾饃,順用小勺喂她兩口湯。
咱再去省醫院看看吧?!
翠花撇嘴笑笑︰不必了,值了,多活了十來年了!
要相信醫學!我想讓你一直陪我!
我也想牽著你的手,和你慢慢變老!翠花笑笑︰我懂你心,但我知道,這次閻王爺非得要我了!土話說︰膏肓不多日,吃秋不吃夏。再不必破費花錢了!
順眼里轉動著淚花,勸導她︰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別胡想,咱多看看醫生,慢慢會好的!
別勸了,這次病情日漸加重,沒指望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知足了!
她抬眼看到男人在傷心落淚,又看著他煙燻火燎般疲憊的臉,急忙轉了話題,哎,看把你慌的,地里、家里苦了你了!
順又苦笑笑︰做做活筋骨舒坦!
這時,虛掩的街門響了,翠花接住碗說,可能是老姐姐桃又來看我了!你忙你的吧!
老實的順走開了。
桃是翠花的「鐵哥們」,只見她中等個兒,身材均勻得體,圓圓的臉上有一雙會說話的眼楮,兩顆黑珠子就像兩顆黑寶石晶瑩透亮。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她倆都愛說愛笑,三十年來同在一方土地上生活,掏心掏肺,已無啥**不可言。
桃來看她,進門就扯起又尖又潤的嗓門喊著︰讓我看順給你做啥好吃的!喲,雞絲餛飩,真神了你,多享福!老實人,真性情,挑著燈籠也找不來這樣貼實的漢!
「他就這樣。反正咱這病到了中後期,沒幾天光景了,多吃點是撈頭。咱老姐妹有啥說啥,沒啥可隱瞞,別叫死了話沒說完!」
桃嘻笑著︰是,沒啥可隱瞞的,但可不能說不吉利的話。
「哎,」翠花應著,又高興起來,「大江有喜了!」
桃神采飛揚︰你牽的紅線吧?
翠花蒼白的臉上飛起紅暈,流出笑靨︰應算是大伙牽的。果熟蒂落,水到渠成,也該是這樣!
是,般配,真般配!
翠花又感慨道,想不到大江恁好的人,幫啞巴幫大順,月仙卻早早沒了,真是蒼天不長眼啊!你說他命咋恁苦呢?
桃笑笑︰他不會一直苦,這不苦盡甘來了,老天也講良心!
是哩,咱盡快糅合他們走一塊呀!
要的!
她倆心知肚明地都開心笑了。
桃又湊近翠花,轉了話題,低聲說,我剛才踫到馬卯了!
翠花淡定下來,靜若止水︰他與咱何干?!
畢竟過去交好恁些年,現在你病成這樣,總該意思意思(俗語,有所表示)呀!
兩股道上跑的車,有啥可意思?!
桃沒把話完全挑明,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換了一種說法,拐了一個小彎說︰馬卯良心狗扒吃了!拋妻別子,就從對咱閨女柳來說,他的骨血,他看過一下沒有?
翠花立刻臉上晴轉陰,打抱不平︰咱就不讓他看,女兒早與他無關了,她和順近著呢!但他對縈和他們的兒女菲菲和盼盼,又看過幾眼?誰能不氣呢?寒心呢,太苦害了人家縈。天地良心何在呀?!
就像煙消雲散,桃已徹底打消了自己來要對翠花說的那話的念頭,而且和她的思想水乳交融到了一塊。
翠花忿忿地說著,忽然又若有所思地朝後臥室努努嘴,低聲道,閨女在里屋,那事別提它了,她還不一定明了!
桃會意,悄悄地說︰俺看依咱柳那聰明伶俐,應該知曉。好,不說這檔了!
「想起那貨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啊!」翠花的話閘子打開了。她雖說人高馬大,卻是個沒肝沒肺的人。現如今到了癌癥後期,可和老姐妹桃侃起年輕時的風流韻事,仍眉毛都不眨一眨。還是那樣出言不遜、嘻嘻哈哈,只是語氣里似乎有了幾分悔意:那時我真傻,和他好得像個蜜合蛋,掰都掰不開,好像咱是人家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任人家騎來任人家耍。如今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這個不說,可他怎樣對人家縈?!幾十年了,到如今我才明白,還是自己的老漢好,鞍前馬後,知冷知熱,拼命掙錢揣回家,一個心眼想著給俺瞧病。翠花和桃不禁長憶起了那些說不清、理還亂的陳年舊事。
恰似︰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情殤不堪回首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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