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真覺得自己可能立馬就會被發現,她骨節分明的手指還壓在面具的下方,將自己的下半張臉遮住,側對著劉徹,她心里浮起來的東西又沉下去,那一瞬間,她眼前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男子,是不會明白深埋在她內心之中那些刻骨的、蒼涼著的傷痕。
劉徹倒是沒有注意許多,因為是只看著陳阿嬌的側臉,而且男女有別,他也不敢太過接近,本身皇家的教養還是有的,這大庭廣眾之下自己一個青年男子去與一婦道人家交談,本來就不算是很好。
他也不好多看,只覺得眼前這女子那隱約露出來的一節尖尖的下頜很是白皙,一雙鳳眼,側看上去更帶著幾分威勢和貴氣,能夠給他這種感覺的人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了。
他已經是這世上九五之尊,何人能夠比他還尊貴?
若論貴氣,是沒能能比得過他的。可是劉徹的貴,是由身份帶來的,本質上帶著一種刻骨的冷意,而眼前這婦人打扮的女子,那種貴氣卻讓人覺得很舒服。
那是一種從通身的氣質上體現出來的,必然有良好的教養,還要有超凡的心境。
他展開自己的手掌,掌心躺著那系著紅繩的玉墜子,等著陳阿嬌說話。
李氏看著隱約覺得不妥。
不過陳阿嬌卻很聰明地直接用面具遮了自己的一半的臉,空著的右手卻捏著袖口,對著身後的李氏一揮,示意她上去。
李氏連忙上去,「謝謝這位公子了
劉徹斜著眼,眼中閃過幾分玩味,隨手將東西放入了李氏雙掌之中,又看向了陳阿嬌。
熟悉,一種隱約著的熟悉和親近。
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就在他的心底跳躍著,似乎下一刻那心髒就要出來,只是他絞緊了腦汁地想,目光鎖住了陳阿嬌的那一雙眼,陳阿嬌卻輕輕地一轉身,完全像是教管很嚴的人家的婦人羞怯的模樣,「謝過公子
劉徹聞言,這才有一種從夢中醒來的感覺,他退了一步,看著陳阿嬌要走,卻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不知夫人這玉墜子是在何處購得?」
李氏倒是熱心得很,「就在前方那小攤鋪上
她說著手一指,卻不妨看到了站在旁邊竊笑的郭舍人和李陵,隱約之間只覺得頭皮發麻,這不是宮里的郭舍人嗎?!
不過這個時候劉徹已經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就是他們剛剛過來時候的那個攤鋪。
陳阿嬌微微咳嗽了一聲,已經往前走了幾步,李氏這才醒悟,連忙跟上,二人很快地走遠了。
劉徹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空空的手掌,又凝望了她的背影一陣,一顆心卻更加躁動不安。
郭舍人促狹地上來︰「喲,九哥這魂兒都沒了啊……」
劉徹回眼,卻是輕哼了一聲,本來疑問就郭舍人一個這麼不正經,沒有想到回過頭看到李陵跟灌夫也在笑,頓時有些著惱︰「誒,我說你們幾個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怎麼連我也敢笑?」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李陵幾個笑得更厲害了,兄弟幾個難得出來逛逛,卻不想劉徹看到個婦人就移不開目光了。
李陵向來是很活潑,膽子比較大的,當下壞笑道︰「九哥是看到什麼美人兒了?」
劉徹是滿月復的心思直接被這幾個活寶給鬧散了,原本有那麼幾分的頭緒,都忽然之間消失了個干干淨淨,當下再想也想不起來,只好放棄,一邊走,一邊沒好氣道︰「我看你們幾個就是這樣了,那位夫人還捏著面具呢,我怎麼看得見?」
「我看那通身的氣度就不是什麼普通人家的人灌夫咂了咂嘴,又自己點了點頭,「這長安富商大賈這麼多,多半是哪家的——」
「啪」地一聲,劉徹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走了吧,哪兒來那麼多的廢話
這天下漂亮的人多了去了,長安更是美女如雲,他劉徹見過的更多,街上隨便見到一個有夫之婦也肖想什麼的,實在是太過夸張。
郭舍人一邊模下巴一邊擠過來,「我總覺得有些眼熟?」
「你也覺得眼熟?」劉徹頓了一下腳步,看向郭舍人。
郭舍人奇怪︰「那僕婦的確是眼熟啊,不過我老郭見到的人太多,實在是想不起什麼時候見過了,也許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吧……」
他這倒是大實話,不過說了也跟沒說一樣,更何況他說的是那僕婦,劉徹是對那婦人感興趣,當下翻了個白眼,卻是被郭舍人這沒頭腦給折騰得沒脾氣了,他無奈極了,當下走到之前李氏說的攤鋪上,拿起了一只同樣的玉墜子,放在陽光下一看,冷峻的側臉線條勾出來,倒是吸引了這過往路上一些少女的目光。
灌夫抱著手,很是看不上這玉墜子︰「這東西有什麼好的?一眼就知道是次品啊……」
那賣這小玩意兒的老板一听,立刻一拍攤位,就要跟灌夫理論,灌夫被他嚇了一跳,「啊呀——」
——怎麼感覺自己不該跟這群活寶出來呢?
劉徹將這玉墜子握在掌心,只覺得那白玉被冬日里的陽光曬得溫溫熱,有一種心底都暖起來的錯覺,他一身華袍站在那里,眼底忽然帶著玉色般的溫潤,表情又變得渺遠起來。
郭舍人扭過頭去跟李陵咬耳朵,「上個月就這樣了,我總覺得九哥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李陵噴笑,灌夫擠過來听,幾個人鬧成一團。
張湯就在這個時候姍姍來遲,他公務繁重,一點也不想跟劉徹這群閑人出來晃悠,劉徹本來是很忙的,最近忽然就閑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個時候劉徹正在讓郭舍人付錢,把玩著那玉墜子一轉過身來就看到張湯臭著一張臉,他模了模自己的鼻子,知道張湯是又對自己不滿了。他一臉的笑意,「張湯啊,誰又欠了你多少錢了嗎?」
張湯雙手交在一起,低著眼,一貫的油鹽不進之態,「回陛下,沒有
劉徹忍不住要翻白眼,轉身就走,揮著手道︰「得得得,跟你也沒話說,我們找老桑說的那個一杯酒樓喝酒去,你總這麼沒趣兒
其實以往劉徹是有些怕張湯的,張湯年長一些,又修習律法,總是鐵面無情的樣子,見著他就有一種約束的感覺,現在劉徹是皇帝了,很多事情其實也有了細微的改變,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
于是一行人向著一杯酒樓走去,張湯這心里總是沒底,他走在後面也不說話,郭舍人悄悄地溜了過來,一拍張湯,張湯看了他一眼,又埋著頭繼續走路。
「嘿——」郭舍人有些無語了,繼續拉張湯的袖子,「我說你……」
「有話就說他聲音壓得有些低,郭舍人這鬼鬼祟祟跑到後面來,還不知道是要說些什麼呢。
前面劉徹、李陵跟灌夫正說得熱鬧,沒有注意到他們後面的事情。
郭舍人皺著眉,難得地正了臉色︰「你最近是不是犯什麼事兒了?」
張湯不動聲色︰「我是為律者,怎麼會知法犯法?」
「那這不對啊,你要沒犯事兒陛下干什麼讓我查你啊?」郭舍人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勸道,「老張你要有什麼事兒直接說了吧,我這也不知道從哪里查啊
張湯听出點味道來了,只是他心里卻鋪開了一片濃重的陰影,看著前面跟普通人一樣走在前面的帝王,雖則一身常服,卻已經是一身的天潢貴冑的氣勢,那雙眼之中暗藏著機鋒,能夠在你最不經意的時候看破你內心最深處的想法。
他慢慢地揣著手走著,安慰郭舍人道︰「大概是因為我沒找到東方朔,陛下有些惱怒吧
郭舍人這一想也是,多半還是因為東方朔的事情,還不是一個念奴嬌?他本來準備走過去了,可是這忽然想到什麼,停下來看張湯︰「對了,那次長門的事情……」
「都處理好了,你怎麼突然問起來?」張湯壓低的聲音里帶上了絲絲縷縷的戾氣,可是他的眼卻還平視著前方,像是什麼都沒有說。
郭舍人也低聲一哼︰「我看著陛下最近對陳皇後……」
他後面的沒說了,最後還是跟上去,繼續什麼事兒也沒發生一樣跟眾人笑鬧起來。
張湯當初跟陳阿嬌訂協議,說帶她出去,其實後來張湯將自己的計劃給郭舍人說了,他說將錯就錯,直接葬了她,郭舍人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嘆口氣,說這事兒他不參與。
其實參與不參與的,根本沒什麼意義,因為本來在他們的計劃之中,結局是早就注定了的。
只是張湯都不知道,自己最後會——心軟。
他甚至現在還不知道那種感情就是心軟。
幾人去一杯酒樓上面坐下,要了幾壇好酒,張湯千擔心萬擔心,就怕陳阿嬌也在這里,還好在從門里過去的時候看到了正倚著酒壇打呵欠的齊鑒,他使了個眼色,齊鑒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然後微微搖頭。
于是張湯安下心來,也上樓去坐下了,跟著慢慢地喝酒。
他不愛說話,只是灌夫幾人常常整他,讓他喝酒,張湯喝了幾杯,這邊的酒太厚易醉人,喝得他皺眉,「陛下,您還要處理政事
劉徹端著酒杯差點沒噴出來,說他一句「無趣」卻也不怎麼喝了,然後讓端上來幾盤點心,時間已經是下午,阮月款款進來,上了茶,甜美一笑︰「這是本酒樓的特色茶點,保管是全長安最好的,請幾位貴客享用
特色茶點?
劉徹心想這能特色到哪里去?還全長安最好的?
他不在意地一笑︰「你們是不知道這全長安最好的糕點餅餌都在館陶公主府嗎?竟然敢自稱最好?」
阮月不知道還有這一茬兒,可是別人都問上門了,她總不能回去再問問趙婉畫吧?不說允不允許,她反正是不想拿這事兒來問趙婉畫的,于是只好硬著頭皮回答道︰「好不好,吃了才知道,貴客請用
「這做得還挺好看的嘛郭舍人贊了一句。
劉徹低眼,看向其中一盤紅豆糕,夾起一塊兒來,用很挑剔的眼光看了,卻才有幾分驚訝來,咬了一口,那紅豆糕竟然是入口即化,幾分甜,卻不膩,帶著幾分清爽,有一種紅豆本身的質感,一口下去竟然是欲爸不能。
只是他畢竟還是個自制力很強的人,看著這箸間的紅豆糕,竟然有幾分悵然若失的感覺。
李陵覺得劉徹此刻的表情很奇怪,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九哥,怎麼了?」
劉徹慢慢地放下了筷子,低笑了一聲,卻有著化不開的積分苦澀︰「我原本以為,這世上再沒有比館陶公主府最好的糕點餅餌了
張湯卻接了一句︰「也就是以為而已
劉徹眼底劃過幾分冷意,立時想要發作,可是看著張湯那波瀾不驚的模樣,只能氣得一摔筷子,拂袖而去。
郭舍人趕忙追下去,李陵一看也要跑,灌夫聳了聳肩膀,吃了一塊那紅豆糕,一瞪眼︰「這味道還真是好
他說完直接連漆盤一起端走了,看得阮月是一陣汗顏。
可憐的張湯留下來付賬,一臉的淡然,他自然是知道劉徹是在惱什麼的,以張湯的穩重本來不該說出那些話來的,可是話到嘴邊了就忍不住了,索性說了。
他真是越來越不懂自己了。
這個時候劉徹他們已經是走到了街上,郭舍人他們連忙順撫劉徹,劉徹卻冷著一張臉,咬牙道︰「張湯這人!」
其余的卻沒了。眾人是面面相覷,又不知道說什麼,郭舍人在听到劉徹說館陶公主府的時候心里就有些發虛,這個時候小聲為張湯分辨了一句︰「九哥你這是遷怒他沒有找到念奴嬌嗎?」
劉徹真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了,「朕是找東方朔,不是念奴嬌!」
得得得,您是皇帝您怎麼說都對。
郭舍人頓時什麼也不說了,心里卻這樣認為了。
而一杯酒樓樓下大堂里,陳阿嬌卻慢慢地走進來,看著已經過了最熱鬧的時候,開始冷清下來的店面,松了一口氣,冷不防看到張湯,她腦海之中又浮現出街上那一幕,頓時頭大極了,「張湯你怎麼又在這兒?」
早說了要劃清界限,可是卻踫到許多次。
張湯已經付訖了銀錢,心里正叨咕著這錢一定要討回來,看到陳阿嬌,他不知道有之前街上的事兒,淡淡說了一句︰「他也來了
她卻怔住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張湯往前走幾步,像是要出去,只是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卻停下來,就那樣站在她的身邊,微微一側眼,順帶著微微側過身子,那腰上素白的玉佩晃了一下,卻還是那不顯山不露水的模樣,他聲音淡淡地︰「夫人不是答應張湯深居簡出嗎?」
陳阿嬌臉上的表情變幻了幾分,最後卻歸于平靜,她緩緩地轉身,卻面對她,像是又站在了高高的殿堂上,背後是長門宮的華麗背景,那尖尖的下頜抬起來一點,勾勒出幾許不刻意的孤高可冷傲,鳳眼微眯︰「你是在質問我嗎?」
張湯長長一嘆氣,雙手放在身前,低著頭一彎唇︰「總之夫人好自為之
作者有話要說︰半夜半夜半夜……
手好疼啊擦……
第四更,呼喚留言!六更的留言一定會悲劇的……因為泥萌都只在最後一章留……哭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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