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到底為什麼要布置這麼多,」
劉嫖就不明白了,「既然有這麼多的誤會,你跟徹兒之間說清楚不就可以了嗎,」
陳阿嬌真是嘆氣的心思都沒了,自己這個娘怎麼老是缺心眼兒呢,在有的事情上精明得可怕,在有的事情上卻遲鈍到極點。
說清楚,她沒那閑工夫,過都過去了能怎樣,
她方才給館陶公主說的那些也就是以防萬一,「總之你讓人注意著宮中的動向,不管是劉徹還是衛子夫
「可是這些注意了當然沒問題,我為什麼還要去賄賂大臣還要幫助那個什麼汲黯?那個汲黯病歪歪的,說個話都能氣死人,我恨不得在徹兒面前天天編排他!」
劉嫖恨恨地說著,「就是那個汲黯,他竟然還在朝上參了我一本,說我奢侈!」
這都是哪里來的爛賬啊?
陳阿嬌快被劉嫖的腦回路擊敗了,有這樣的一個娘,也不知道是她的幸還是不幸,說劉嫖單純,她當初在景帝面前詆毀栗姬那是毫不留情,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這腦子就像是轉不過彎了一樣。
「娘,他是皇帝的臣子,你也不知道收斂收斂,有錢也不是那樣花的更何況,那錢是怎麼來的,她自己心知肚明。
館陶公主有自己的封地,自然是什麼也不愁的,長公主劉嫖常常被別人喊作「館陶公主」,便是因為她封地在館陶,也就是說,長公主劉嫖是真正的地主階級。
有錢,那是應該的事情。
所以劉嫖很氣憤,「反正我就是看汲黯那病歪歪的小子不舒服,老娘都要被他給氣死了!」
「你才要把我給氣死了
陳阿嬌無奈地撫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已經有些言語無力。
劉嫖湊上來,拉了拉陳阿嬌的袖子,委屈道︰「阿嬌你肯定有在嫌棄我了……」
「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了陳阿嬌嘆氣,「汲黯在劉徹看來是忠臣,你干什麼總是要跟汲黯抬杠呢?汲黯這小半輩子都在跟別人抬杠,你知道他是看誰不順眼就要說一句的,愚直,就是根木頭。跟張湯你尚且能夠爭辯幾句,他會顧及著你的身份,可是汲黯怎麼可能給你好臉?就因為他忠,所以他命長著,你跟他置什麼氣啊?讓張湯跟他杠著就可以了,你這個性格也不像是能跟汲黯這種人杠出個什麼結果來的
她是不想劉嫖惹禍上身。
劉嫖也知道陳阿嬌的意思,可是這心里不舒坦啊,「我憑什麼還要避讓這那種人啊?」
她言語之間很是瞧不起汲黯,根本從來沒把這種小吏看在眼底,皇家之人從來都是帶有一種尊貴的。
不過一看陳阿嬌那臉色沉下來,她忙討好道︰「听你的,听你的,我听你的還不成嗎?」
「我知道你還是不理解我為什麼讓你這樣做,可是劉徹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需要你抱著哄著的孩子了,他已經是整個大漢的皇了。他是帝王,怎麼能夠容忍你這樣胡作非為?以前景帝舅舅在的時候,他寵愛你那是一回事兒,可是現在……」
「一朝天子一朝臣嗎?」
劉嫖哼了一聲,卻是對劉徹也心生不滿起來,想起陳阿嬌方才所說的衛子夫一事,這劉徹,竟然敢偏听偏信,信了那衛子夫的話,還最後廢掉了阿嬌,她改日必要找個時間進宮去嘲諷幾句,好叫那負心漢心里不痛快。
陳阿嬌不想說這些,她只是搖頭︰「今時不比往日,你是他長輩,他雖總不好動你,但你以為汲黯不揣度著他的心思,敢就這樣直接往上面遞本嗎?劉徹若是真的向著你,早就把汲黯拖出去打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這麼一分析,倒是讓劉嫖覺得她是真的說對了,細細一想,可不就是這回事嗎?
如果劉徹是真心向著自己這個丈母娘,早就把那汲黯處理掉了,哪里還容得下這人來惡心自己?
一時之間,劉嫖又覺得憤怒了。
陳阿嬌說道︰「反正汲黯的事情你也被想了,想再多都沒用,他不過是說你幾句,敲打敲打你,你也別成日跟著跟董偃廝混……」
「董偃他人很好的啊劉嫖看上的男人都是一表人才,這董偃一開始不過是個珠寶商,後來搭上了劉嫖,這才開始結交權貴,並且就是他出了個餿主意,讓劉嫖將長門宮送給劉徹,劉徹已經是皇帝,是天子,如今還要接受別人的贈送,並且這長門宮還奢華到一種境界,如果陳阿嬌是皇帝,也得起疑並且不舒服了。
陳阿嬌一听到她董偃,就覺得不高興︰「你就整日里念叨那小白臉了,我看你還是早早地回去吧,別在我這兒待著了
以往董偃那小白臉一看到陳阿嬌就怕得慌,因為陳阿嬌對他的態度很糟糕,劉嫖也怕陳阿嬌跟那董偃之間發生什麼矛盾,因而總是避諱著,害怕兩個人踫面,提到董偃,她是尷尬居多的,不過很多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就能夠解決的。
她有些不舍,卻過去模了模陳阿嬌這肚子,驚喜道︰「里面小家伙在動誒,我就要當這孩子的祖母了!」
劉嫖那表情顯得有些夸張,卻一點也不造作,陳阿嬌臉上掛著笑,也不說話了。
母女相聚的時間不多,因為之前雜七雜八的事情談得不少,所以劉嫖走的時候便已經不早了。
她走時拉著陳阿嬌的手,要她跟自己一起走,去公主府,可是陳阿嬌搖頭拒絕了,她說︰「過去的就過去吧
也就是說,她不會隨著自己一起回公主府了。
她的女兒,如今竟然落到如此境地。
她走時拉著她的手,模了模她的頭發,「不管你改了什麼名,換了什麼姓,你永遠是我劉嫖的女兒,有什麼事情就來找我,現在這個大漢,除了竇太皇太後,誰還能把我怎樣?你不要有委屈自己受著,我不能幫你討回來,總歸還是你的助力。讓我放心些,阿嬌
陳阿嬌點點頭,也將淚意忍住了,「我囑咐的那些事情,你記得多注意一下……」
劉嫖又哭起來,可是最後又說︰「我這哭著哭著倒是把自己哭丑了,你有孕在身,還是快進屋吧
可是陳阿嬌沒走,一直看著她的肩輿走了,自己才進去。
她不知道的是,劉嫖的肩輿回到了館陶公主府,里面卻已經坐了一位貴客。
劉嫖是哭著進去的,周圍的侍女們都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又是驚慌又是手忙腳亂地看著她,「公主,公主?」
劉嫖直接伸手將那些人揮開,「走開,都走開,本公主這是高興的……」
她一邊走,一邊抬起頭,卻看到原本自己坐的位置上竟然已經坐了一個男人,她一晃眼竟然沒注意,等到視線低下來才反應過來,于是又一下抬起頭,「劉徹?你來這里干什麼?」
劉徹看著那酒尊里面的酒液,有幾分消沉的模樣,可是看到了劉嫖,她似乎覺心情又好了起來,問道︰「看到阿嬌了嗎?」
劉嫖倒退了一步,「你,你說什麼……」
劉徹將那酒尊之中的酒喝干淨了,然後隨手扔了這酒尊,沉聲問道︰「她怎麼樣了?」
他竟然是根本不理會劉嫖的回答,自顧自地問著,問完了就看著劉嫖,眼底帶著幾分陰鶩的冰冷,「朕問,她怎麼樣了?長公主難道沒有去看嗎?」
劉嫖這個時候再蠢也知道是自己的行蹤早就暴露,她憤怒地看著劉徹,「你竟然派著人跟蹤我!」
劉徹嗤笑了一聲,什麼派不派人跟著的,劉嫖還真當自己是什麼人了呢。
「沒有跟蹤你
他這麼一說,倒顯得自己有多麼光明磊落一般,只可惜劉嫖在陳阿嬌那里得到了消息,對劉徹的印象早就跌到了谷底,當下劉嫖冷笑了一聲︰「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劉徹一早就知道了劉嫖的動靜,他只是由著劉嫖去看她,畢竟她有孕在身,劉嫖去看看反而好些,他不過是想從自己這岳母的口中,知道到底她過得如何,現在又怎樣想而已……
「我只是想知道她到底怎麼樣了
劉嫖于是抹淚,「你都害了她了,什麼金屋藏嬌,你給的那些東西我嬌嬌哪里稀罕?劉徹,你快快給我滾出去,否則我要讓別人來感你了
劉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長公主,還請告訴我……」
「你不是已經納了新的貴妃並且對她恩寵異常嗎?既然已經有了新歡,就快快地滾開,不要再到我面前晃。阿嬌不稀罕,我也不稀罕
那衛子夫,自己一定要讓她付出代價,從來沒有人能夠這樣欺負她的女兒,以往事情發生得太快,宮里這邊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她苦無回天之力,可是現在……
總歸是讓人越想越生氣的。
劉徹今日早晨的時候就收到了眼線密報,他那個時候正在閱奏章,乍一听到這消息幾乎就坐不住了,如果不是郭舍人攔著,他立時就要去看看的。
每一日每一日地想她,他們竟然已經有了孩子,他就要成為父親,只可惜……她已經不在自己的身邊……
現在館陶公主提到衛子夫,讓劉徹的臉色一下就冷了下來,他不想提到衛子夫,陳阿嬌那一日的話,讓他至今耿耿于懷。
見著衛子夫的孩子,有一個打死一個,如此惡毒的話語,已經讓他憚于接觸她,可是不看著又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想著,以前陳阿嬌罰衛子夫跪針板,讓後者膝上鮮血淋淋的場面立刻又在眼前,那個時候衛子夫倒下來,他伸出手去扶了一把,驚怒于陳阿嬌的狠辣。
衛子夫一個勁兒地說是她自己弄的,不是陳阿嬌罰她,一副對陳阿嬌怕得厲害的模樣,而陳阿嬌就那樣固執地站在前面,揚著下巴,眼神帶著幾分睥睨和不屑,唇邊還掛著諷刺的笑容,說不是她做的,難道是衛子夫自己傷了自己嗎?
她還一副那樣的表情,根本不知道是自己錯了。
本來他們二人之間還是有舊情的,不管此刻的陳阿嬌到底是什麼模樣,他總歸還是喜歡過她的,或者說,一直喜歡著,然而——為什麼他喜歡的那個連殺貓尚且不忍的陳阿嬌,會變得如此惡毒?
也就是在這里,他覺得,金屋藏嬌,此嬌非彼嬌。
他不喜歡衛子夫,她的存在意義不過是為了更好地控制,沒有羽翼的衛子夫,很明顯——比宗族關系龐大的陳阿嬌更加好控制。
此刻,館陶公主說他寵幸衛子夫一事,分明有責難的意思,然而他是帝王,他的決定是不容別人置喙的。
「長公主,我是始終是孩子的父親。我是他的父皇
血緣上的親情是無法斬斷的,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館陶公主劉嫖,「不管這個孩子是男是女,都會成為我第一個孩子,我會讓他平安降世,我是這個孩子的父皇,誰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我有權關心他
館陶公主冷笑了一聲,一拂袖,將那眼淚擦干,卻直視他︰「我家阿嬌蒙受冤屈的時候你在哪里?你是大漢的天子,你也是她的丈夫,在自己的妻子受到別人污蔑的時候你卻听信了別人的謊言,將另外一個女人擁入懷中,你有何顏面說那是你的孩子?她曾是你的妻子的時候,你不曾好好珍惜,一紙詔書廢黜了她,她只是曾經是你的妻子而已。可如今,你們已經沒有任何的關系,劉徹,劉徹——我求求你,放過阿嬌吧……」
她就這樣聲聲哭訴著,最後卻跪了下來,對著劉徹長跪不起,她是劉徹的長輩,平日連行禮都是能免則免,現在竟然給劉徹跪下,劉徹忽然覺得眼前刺痛,館陶公主說的,字字句句……
她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不曾好好珍惜,一紙詔書廢黜了她,她不過是個廢後,就算是逃出宮去,自己又能說什麼呢?再下一紙詔書將她封回來嗎?
皇後陳阿嬌已經歿了,所有的王侯公卿都知道這件事,他不可能再讓陳阿嬌就這樣復活,如果再說陳阿嬌未死,必然有人說皇帝拿律法當兒戲,也有的人肯定會說陳阿嬌犯了欺君之罪,連帶著幫助她逃走的張湯都會成為眾矢之的,陳阿嬌回宮,看上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個死人,是沒有辦法重新回來的。
可是館陶公主其他話是什麼意思……
「阿嬌受到污蔑?」
館陶公主原本是哭著,轉而又大笑起來,看上去很是瘋狂,她嘲諷地看著劉徹,「徹兒,你本是日理萬機的天子,對國事你很在行,可是看女人,我比你準。我家阿嬌,豈是肯紆尊降貴、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去謀害一個小小的宮人的?再說了,就算真是我家阿嬌做的又怎樣了?你要記住,她是皇後,你固然可以不喜她的做法,可她執掌鳳印,天生要比那些人高貴,她有權力那樣做,就算是我家阿嬌要那衛子夫去死——她也不能拒絕
「你枉稱自己是君王,皇天後土,你為黃天,她為厚土,如若有一日你責罰你的臣子,卻被對方反咬一口,並且違逆自己,你當如何想?我的阿嬌,她是皇後,她曾經是皇後!」
她是皇後,憑什麼不能責罰宮女?她高高在上,受到冒犯不該反擊?
說是反擊都是抬舉了那衛子夫!
館陶公主瞪著紅紅的眼楮,卻是越說越憤怒激揚,她直接一甩袖子,「陛下您還是立刻離開我府中吧,阿嬌的事情不許你再管,你也把甘泉宮那個衛子夫給我管好了,若我阿嬌有事,我定要她償命!」
如此的狠話都撂下了,劉徹不走也不行了,他幾乎是被館陶公主趕走的。
只是劉嫖也覺得心中迷茫,到底什麼才是對的呢?
劉徹和阿嬌都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原本以為是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對,說出去誰不說是郎才女貌正好相襯?金屋藏嬌,多美的故事?
只可惜,金屋藏嬌,最後竟然變成了金屋葬嬌。
一座金屋,埋葬了阿嬌和劉徹的愛情,將帝後之間的矛盾上升到了不可調和的境地,一切最終走向了崩毀。
劉徹站在館陶公主府外面,就這樣回身一望,忽地苦苦彎起唇角,也不知道是對郭舍人還是自己,緩緩地說道︰「幼年時候,我跟她最多的記憶就在這里的……」
郭舍人不知道該說什麼,也只好不說話。
劉徹也只是隨口這麼說說,他又想起了跪針氈一事。
「當日得知是她,朕滿心都是失望,我的阿嬌,絕不是那麼惡毒的人。可惜沒人知道,朕也想過妥協的,可是她沒有給我妥協的機會——朕最厭惡的便是心思歹毒的人,栗姬曾要毒死我,別的宮人在我成為太子之後也抱著各種各樣的心思,朕活得很辛苦。朕的身邊,不該全是那種虛假虛偽的面孔,丑陋到令朕發吐
「當時,只要她肯解釋分辨一句,朕都會相信,可是她不悔改,她不悔改……」
甚至兩個月前還對他說出了那麼歹毒的話,就算是衛子夫的孩子,也該是自己的子嗣,她便那麼不能容人嗎?
劉嫖說是衛子夫誣陷了陳阿嬌,她若沒做的,怎麼自己默認了?
劉徹覺得疲憊極了,曾經愛著的人已經面目全非,就算是那一張臉還是那樣,他也覺得似乎找不回過去的感覺。就那樣將手背起來,黑袍肅穆,交領的深衣,將他一切的疲憊和感傷包裹得嚴嚴實實。他往回走著,回到那冰冷的,沒有人情味兒的宮殿。
可是走了幾步,他還是覺得累。
——我家阿嬌蒙受冤屈的時候你在哪里?你是大漢的天子,你也是她的丈夫,在自己的妻子受到別人污蔑的時候你卻听信了別人的謊言,將另外一個女人擁入懷中,你有何顏面說那是你的孩子?
劉嫖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他頓住腳步,然後喃喃道︰「她是皇後,可就算是皇後,便能以莫須有的理由隨便責罰他人嗎?」
劉嫖怕是不知道她曾經對他說的那一番話。
她說,那才是最真實的自己。
陳阿嬌,陳阿嬌,這是他兒時遙不可及的一個夢,可是等都他心心念念地盼到了這個夢,卻發現跟他想象之中有很大的差距。夢遠著的時候,便覺得那是美好的,不管怎麼看都讓人心生向往;夢近了的時候,因為接觸到了,總有一種這不是自己夢中場景的感覺,怎麼想怎麼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可是陳阿嬌這個夢,再一次地走遠了,卻比一開始更讓自己牽掛了。
他是自己作孽吧?何必下那一紙詔書,讓他們之間恩斷義絕呢……
其實還沒有恩斷義絕,只是那個孩子……
皇室的血脈,終究還是要回到皇室的,不管是以怎樣的名義。
他回到了未央宮,召見了廷尉張湯,然後賜他坐于席前。
張湯見禮進來之後就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自己眼前的漆案,一副等著劉徹說話的樣子。
劉徹卻還在斟酌考慮,事情還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不過他應該先跟張湯算算舊賬。
「張湯,你是否知曉陳阿嬌有孕一事?」
「臣知曉那些人都是自己找給陳阿嬌的,他怎麼可能不知道?若是要自己推月兌,只怕立刻就被劉徹派人查了出來,還不如自己承認來得坦坦蕩蕩問心無愧。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據說牽著不走打著倒退,這朝中最油鹽不進之人,除了汲黯,便要以他為首了。
劉徹一下冷笑了一聲︰「知道你為何不告訴朕?那是皇族的血脈,張湯你可知罪?」
張湯垂眸斂眉︰「臣有知情不報,欺君之罪
他雖這樣說,卻還是坐著。
劉徹淡淡道︰「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張湯一下抬起頭來,這一次卻不知道為什麼走到一邊跪了下來,「臣願領罰,不願戴罪立功
「啪!」
琉璃玉盞摔在了張湯身邊的地面上,碎玉濺了一地,有幾顆尖銳的碎片將張湯臉上的皮膚劃破,鮮血滲出來一些,可是張湯卻依舊板著臉,不為所動。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劉徹堪稱大怒,他手指著張湯,卻是氣得說不出話來,這人簡直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張湯瞌著眼,淡淡道︰「張湯知道
劉徹終于難以再容忍張湯的無禮,他手一揚,卻是大聲喊內侍進來,「來人,張湯欺君罔上,目無君主,拖出去廷杖四十投入大獄!」
外面听候差遣的宮人面面相覷,這張大人不是向來最受陛下信任的嗎?如今這是——
郭舍人也頭皮一炸,根本不知道里面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這老張向來是最有條理的,說什麼也不可能被劉徹責罰啊?莫非是出了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
外面立刻就有近衛進去要帶走張湯。
張湯卻再次一拜,自己站了起來,對劉徹道︰「君子不強人所難,何況帝王?」
「拉下去!」
劉徹不想再听,直接一揮手,再看到張湯一眼都覺得是多余!
他早已經因為之前陳阿嬌未死一事對張湯心生嫌隙,陳阿嬌沒有死,對劉徹來說是個好消息,可是張湯欺上瞞下,欺君罔上,卻是絕不能能忍。
酷吏的存在是為了加強的自己的皇權,若是人人都如張湯一般,那他這身在高位的皇帝,便如同是耳不聰、目不明,無異于瞎子聾子,何談治國?!
更何況,方才張湯想也不想便拒絕了自己讓他戴罪立功的提議,分明是猜到了他會說什麼!
這樣的張湯,讓劉徹恨到了骨子里。
恨不能將此人挫骨揚灰了!
郭舍人看傻了眼,上來想要勸說什麼︰「陛下,這老張他一向是一張臭嘴,他要說出什麼話來,您干什麼跟他動氣啊?老張那身子骨看著硬朗,實際上是風都吹得倒,廷杖四十,就是我老郭皮糙肉厚也幾乎會去半條命啊,您看那張湯,瘦得跟猴子一樣——」
「閉嘴
劉徹听得不耐煩,直接揮手讓他閉嘴,剛剛拿起來看了沒幾眼的奏折有丟了下去。
而在張湯這邊,直接在殿外設了刑台,往日都是張湯施別人以刑罰,現下卻變成了他受別人的刑罰,形式反轉都讓人有些驚訝,負責用刑的幾個人更是面面相覷,都覺得有些手抖,這可是廷尉張湯啊,自己這一杖下去以後還要不要活了?
要是以後張湯計較起來,有的自己受的,可是皇上的話又不能不听,這簡直是進退兩難啊!
張湯閉上了眼楮,淡靜道︰「別愣著了,動手吧
「張大人,得罪了!」
那長長的紅色漆杖揚起落下,刺眼的陽光照進了張湯的眼底,受刑原來是這麼難熬的一件事情……
他咬緊了牙,卻不肯發出任何聲音。
陳阿嬌說,伴君如伴虎。
她說他要死,也是自刎而死。
方才劉徹說要他戴罪立功,張湯聰明絕頂,怎麼可能不知道劉徹指的是什麼?他前一句話是——皇族血脈。
皇族的血脈,總歸是要回到皇族的,就像是劉徹自己一樣。
劉徹乃是王美人在宮外產下的,曾有人質疑他血統的純正,後來他當了太子,這些曾經質疑的人都被景帝處死了。
陳阿嬌月復中的孩子,是皇族的血脈,是不可能放任他在宮外長大的。
而劉徹要他戴罪立功的,便是要將陳阿嬌月復中的孩子,甚至是陳阿嬌本人,想辦法接入宮中來——他來的時候便已經想過了這種可能,可是一路上他都告訴自己,只要劉徹開口,自己便答應。
只是他終究不願意。
連他都沒有想到,事前準備了那麼多,到了如今,就在那一瞬間,才知道自己最真實的心意。
張湯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悲。
廷杖四十,是個沒有止境的煎熬,他在殿外受刑,郭舍人在里面求也求不來寬恕,都快急哭了。
只不過這種煎熬的痛苦過程,身處其中的時候覺得無比漫長,可是結束了,又覺得之前不過就是那麼一眨眼的事情,都會過去得很快的。
除了這腰背之上的痛楚。
張湯額頭的冷汗密密地流下來,然後被人拖走,關入了大獄之中。
張湯快掌管了半輩子的獄典之事,出入監獄無數次,也曾被厭次候囚禁,但沒有一次像是現在這樣狼狽。
張湯擺手拒絕了那獄卒的幫忙,自己坐在那里,不肯趴下來。
那獄卒看了張湯一眼,卻嘲諷地哼了一聲︰「張大人素日來生殺予奪,四十種新制刑罰輪著給那些犯人用,您是廷尉府上的活閻羅,人人都怕您,只是您怕是想不到吧——也有淪落到今日的時候
張湯整個頭上都是冷汗,閉著眼,別人的話進了他的耳,卻又很快地鑽出去了,他能听見這獄卒是在說什麼,卻不予理會。
那獄卒朝著張湯坐著的地面「呸」地吐了口唾沫,卻罵道︰「奸詐酷吏,死有余辜!」
然後他直接走了出去,將牢門鎖上。
張湯卻慢慢地睜開了眼,自嘲地一笑,沒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毅力和忍耐力才能能端正地坐在這里,這陰冷的牢房,就像是在諷刺他昔時的輝煌,今日的落魄。
奸詐酷吏,死有余辜。
他張湯在別人的眼中,便是這樣的嗎?
忽然又想起陳阿嬌說寧成的時候,那眼神,說的是寧成,之怕那話還是要給自己听的——
寧成剛愎自用,咎由自取,陰險狠辣至極,他死有余辜。
但凡這天下的酷吏,似乎都是死有余辜的。
伴君如伴虎,不過是皇帝的工具,就算跟皇帝有再好的交情又能怎樣?
張湯重新閉上了眼,夜色,終于覆蓋下來了。
張湯殿前受辱,也不知道是說了什麼惹到了劉徹,竟然使天子震怒,直接將張湯拖出去廷杖四十,丟入大獄。
——這消息一傳開,整個朝野的人都暗中猜測,仇視張湯的,自然是拍手稱快,支持他的卻轉眼之間開始岌岌恐慌。
如汲黯此人,當日便在府中奏樂以慶祝,做得十分夸張,他跟張湯之間已經是仇怨深厚,張湯入獄,正是讓他大為快慰的。
主父偃踏足他府中,一問是出了何事,汲黯高興之下將此事告訴了主父偃,主父偃卻是心頭一驚,沒有顯露什麼聲色,回去了正考慮著要不要告訴陳阿嬌,卻沒有想到喬宅之中已經有了客人。
陳阿嬌根本沒有想到,會有一日迎來陶氏的拜訪,她趕緊將人迎入房中,忙叫李氏泡茶來。
今日陶氏是帶著張安世來的,張安世今天安安靜靜,似乎沒有之前那麼活潑的感覺了。
陳阿嬌揮手讓李氏下去,卻問道︰「夫人此來,所為何事?」
陶氏卻一下拉著張安世到她身前跪下,叩頭道︰「還請娘娘施以援手,救救我夫君!」
「張湯?他怎麼了?」
陳阿嬌挺著肚子,如今胎象穩固,這月復部是越發地圓潤,偶爾便能夠感覺到小家伙在里面動彈,她手撫在上面,卻是眼神一閃。
張湯乃是劉徹的心月復之臣,左膀右臂,有什麼需要人救的?
陶氏眼淚落下,卻哭訴道︰「陛下責罰了他,廷杖四十,關入詔獄——」
听到這個消息的陳阿嬌忽然覺得天陰了下來,她看著跪在地上的陶氏,輕聲道︰「你先起來
可是陶氏只是趴伏在地上,額頭挨著地面,旁邊的張安世一見這場面就哭了,「娘,娘,娘你快起來……」
陳阿嬌俯視著陶氏,慢慢地轉過身,走到了窗前,主父偃就在窗外不遠處站住了,似乎是已經听到了里面的對話。
她看了看天色,原來不是天陰了,是天黑了,她側回身子︰「張湯乃是劉徹股肱之臣,怎麼可能輕易獲罪?更何況他位列九卿,公卿不辱——你仔細說說……我還不明就里
「我從郭舍人處得知,似乎是陛下談到皇族子嗣,然後對張湯說什麼戴罪立功,張湯說他不願戴罪立功,只願受罰,陛下一怒之下就讓人打了他四十杖,現下已經在大獄之中了……那獄中環境如何淒慘,他身上帶傷,又如何熬得過去……夫人,求您救救他……」
陳阿嬌看著陶氏,她始終都在哭訴,沒有抬起頭來,還有一個張安世也跟著哭。
慢慢地走過去,陳阿嬌伸出手想要扶起她,可是陶氏似有似無地避過了,依舊低著頭哭著,陳阿嬌的手掌于是落到了她的頭發上,說了一句話︰「你真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
竟然一下就想到來找陳阿嬌了……
皇族子嗣什麼的,張湯必定是為自己牽連吧。
陶氏听了這句話發了一下抖,卻從心底冒出寒意來,然後深深地埋下了頭。
陳阿嬌道︰「你先回去吧,我這里經不起吵鬧,事情我會解決的,還你一個活生生的張湯
然後她轉過身去,看向了庭院里站著的主父偃。
作者有話要說︰還沒碼完,碼明天的存稿,感覺快來不及了擦……
▄ ┴┬═一……我真的不是故意虐我家白月光……
哭暈求留言,今天只有這一章,明天應該也是早上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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