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街 第16章

作者 ︰ 何頓

6月14日夜

整整一個上午我都坐在z出版社的編輯室里看稿,這是一個三流武俠小說作者寫的一部武俠稿子。我看到這個作者在瞎編明史,心里就覺得好笑。吃午飯時,我想我可以把這部稿子給大路書店,反正這是鬼扯腿的稿子,讀讀一笑而已。我可以在中間撈點好處費,既可以吃書老板,又可以吃作者。這麼想著,我撥了大路書店的電話號碼。對方是徐紅。

李新呢?

他陪雲南出版社的一個編輯吃飯去了。

你們黃老板在不在?

他也陪雲南出版社的編輯吃飯去了。

我手上有一部武俠小說書稿,寫得驚心動魄的,有點金庸的味道。

那我什麼時候來拿稿子?她問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把稿子給她,我想我一旦把稿子給她,稿子就很難回來了。我還沒跟作者商量。我說︰不要急,我只是把信息告訴你。

哦,我很高興。她說。

晚上我們一起吃餐晚飯吧?

她說;在哪里?

我听出她的聲音很高興,我說︰橘子洲頭怎麼樣?

行,她說。

我覺得渾身是勁,仿佛身上一下陡增了使不完的力量。整個下午,我是在期待中度過的。我居然有一種期待心理。這種心理真是久違了,好像一個遠離大海的人突然看見大海而心潮澎湃一樣。每天必到的五半點鐘,終于遲緩地來了,來得靦腆和羞澀。我心里有一種不安,仿佛不是去干一件光彩的事。我向通向橘子洲頭的支橋走去,我在橋這邊就看見了她。她站在支橋出口的一旁,臉沖著湘江。她著一身黑連衣裙,身材頎長,胸脯挺挺的,給人一種青春煥發的形容。美麗的女人總會給你很多東西,使你覺得春天就在你身邊。

你好漂亮,我說。

女人愛听贊美話。漂亮女人的耳朵就是為贊美的語言而存在的。贊美是清泉是山風,它讓人感覺舒服。她一笑,那種笑容因年輕而很自信。你很會恭維女人,她說。

很多年以前,新中國的第一代領導人**年輕時,曾坐船到橘子洲頭,在一片橘樹林旁踱步,且作了一首這樣的詩︰**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現在的橘子洲頭當然和當年**來橘子洲頭上漫步思考中國的命運時已是兩回事了。那時的橘子洲頭也許是農民的一片橘園,現在的橘子洲頭已弄得像一個公園,充滿商業氣息。一些惟利是圖的人利用這塊寶地發著小財,開著這樣那樣的小飯鋪。我們走到一株法國梧桐樹下的一張小方桌旁坐下,坐在這里可以看見湘江滾滾北去,可以看見對岸市區的一派燈火。

湘江在湖南是一條大河,此刻一派平緩地向前流淌。也許它在湖南的大地上已流淌了幾億年。它貫穿整個湖南,流向洞庭湖,入長江,最終流入太平洋。一只載運著紅磚的貨船駛來,馬達聲被河風吹來,在我們耳畔嘟嘟嘟地響著。河的那邊是喧鬧的長沙市,那一片天空明顯呈灰色,那是城市排放的污染所致。天色還早,天空還很明淨,藍天,白雲上染著夕陽的紅暉。一會兒後,我看見半邊月亮升上了天空,蒼白的,像一個病婦的半邊臉。夜幕還沒降下來,但月亮已經出來了。看見月亮嗎?我指著月亮讓徐紅看。

太陽還沒落山月亮就出來了。

月亮每天出來的時間、形狀和顏色,沒有一天是相同的。我告訴她,我在農村里長大,那時候沒事就喜歡看著天空夢想。所以我對月亮有很深切的感受。

她瞥著我。

我在城市里呆了十二年,但我身上還沒蛻去農民那層皮。

不,張老師。你如果不說你是農村里長大的,我真的感覺不到你是鄉下人。

鄉下人這話讓我不暢快。我就更加損自己一句︰我是個鄉里寶。

她嘻嘻一笑,張老師,我听李新說,你是個聰明人。听說你還考取了博士?

有這回事。

你怎麼不去讀博士呢張老師?

我老婆有病,所以想了想還是沒去讀。

什麼病呢張老師?

精神病,我終于把老婆的病向她說了。我忍了很久,但還是向她透露了。我又說︰當我考取博士時,我驀地感覺她患了精神病。她變得很不正常,目光呆滯,睡覺不著,一個人可以毫無緣由地大聲怪笑。我很痛苦。我要是去讀博士,她又怎麼辦?再說女兒剛生下來,我跑到北京讀博士,能安心?

她看著我,目光里充滿了好奇和疑問。那你現在還愛你妻子嗎?

我愛她也是白愛。她活在另一個世界里。

你愛你女兒嗎?

很愛。

你對你沒去讀博士後悔嗎張老師?

還有什麼好說的,已經放棄了就不去想了。

我們說著這些,菜上桌了,吊在樹枝上的電燈亮了。夜幕降臨,星星散布在一片深藍的天上。月亮變成了檸檬色。我們吃著菜,說著話,時間在一點一點地逝去。我們從家庭談到人生,從人生談到愛情,從愛情談到學習和追求。我說,她提出她的思想,我修正她的思想。我偷偷看著她的臉蛋。她的臉兒在月光和燈光交織的光線下白白的,五官模模糊糊的,看上去很美。我想人不能太貪,也不能有過多的要求,要求過多是煎熬自己。我這個年齡對什麼都應該冷處理,千萬不能跌入愛情的旋渦。我們能在一起吃飯是一種緣分。我說。

她舉臉望著我,似乎在揣度我說話的含意。我又說︰認識就是一種緣分。

那是。她淡淡地回答。

河的對岸,房屋的形狀已經消失,只有燈光在閃爍。黑夜統治著這個世界。黑夜總要把這個世界佔領一番,然後才淒然離去。我望著星空,天空深灰色,一派神秘。

6月17日下午

《黑鐵刀》的作者筆名朱馬。他在稿子的後面留下了傳呼機號碼。這天上午,我坐在桌前又翻著這部張飛打岳飛打得滿天飛的武俠小說,撥了傳呼機號碼,想見見這位新派武俠小說作者。不一會,電話響了,朱馬回話了。你是朱馬麼?

我就是,對方愣了下回答。請問你是誰?

我是z出版社的編輯。你的小說我看了,我說,寫得還不錯。

朱馬連忙說︰謝謝謝謝謝謝。

有空嗎你?

我有空我有空。

那你來一下出版社,我在小說編輯室。我放下電話,想想朱馬那種激動的聲音就斷定他是個年輕人。十點多鐘,一個衣著馬虎的年輕人拘束的樣子走進了辦公室。他戴副眼鏡,一張臉尖尖瘦瘦且蒼白,體現出一副營養不良的面貌。我找張遜,他小聲說。

你是朱馬?

我是。

坐坐,我笑了,心想這個人很好搞定。

我為他泡杯茶,坐下來繼續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他大約二十七八歲,剪了個萵筍頭,臉上有些稀疏的胡茬。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還沒開的白沙煙,他在忙著撕開亮紙。他遞了支煙給我,又起身替我點燃。這一切動作都有巴結之嫌。你是哪里人?

他回答我︰益陽人。

我心里更踏實了。你這部武俠小說寫了多久?

半年。

稿子有三十八萬字,厚厚的一大疊,是用鋼筆寫的。那寫得蠻快吧。

哦,我也不曉得快不快。反正想到哪里就寫到哪里。朱馬說。

事先寫了提綱嗎?

沒寫提綱。但在腦殼里想了很久。

我開始攻心。這部稿子要在我們z出版社出是不可能的,我們z出版社還從沒出過一部武俠小說。z出版社只出純文學小說。我看一眼朱馬——年輕人舉著一雙期待的眼楮望著我。如果你想讓小說出來,就得找別的出版社。

朱馬失望的形容哦了聲。

你在別的出版社有熟人嗎,小朱?

沒有。

你認得一些個體書商麼?

我一個都不認識。

我又踏實了一分。他不過是埋頭在家里寫東西,這樣的人好打發。這樣吧,我給你找一家出版社出,但稿費很低,像武俠小說,最多是二十五元錢一千字。你看怎樣?

行行行。

小說我看了一遍,除了一些錯別字,寫得還是不錯的。我見他一臉悲哀相,一不忍心又表揚了他一句。你讀了大學嗎?

益陽師專數學科畢業。

你是學數學的?

五年前,我畢業被分到一所鄉里中學教書。那個地力相當閉塞,校長就是土皇帝。你不巴結校長,校長就整你。我不小心得罪了校長。校長在學校里孤立我,我就出來了。

那你現在搞什麼工作?

沒工作,坐在家里寫小說。

哦,那很不容易。

我吃我老婆的工資。朱馬說,我老婆在一家外貿下面的公司工作,工資雖不高,但獎金總有一些。所以日子還勉勉強強過得去。

你有小孩嗎?

暫時不想要,朱馬說。

我們談了很多話,沒話找話地說著。吃中飯時,朱馬硬要請我吃中飯。我們走出z出版社,走進一家有空調的餐廳坐下。朱馬要了六個菜,他說六六大順,吉利。吃飯時,我了解到,朱馬因實在沒別的事情做,便想起了寫武俠小說。我絲毫也沒有當大作家的夢,寫武俠小說也當不了大作家,他向我表白,我只是沒事干,于是就寫了一部武俠小說。

那你還可以寫。

我又有了一個新的構恩,朱馬說。

我讓他談,他馬上拉開了話匣子。我很感興趣地听著,心想這個年輕人就是我的財神爺。我說︰那你慢慢寫。這部小說要多長時間寫出來?

如果我安心寫,三個月。

那你寫吧,我負責幫你找出版社。

為你這句話干杯,朱馬舉起了杯子。

我們踫了杯,喝了。

吃過飯,我們分手了,我回到辦公室,打了個電話給李新,讓他來看這部武俠小說稿。三點鐘,李新騎著摩托車來了,要把稿子帶走。我只肯給一半稿子。李新說︰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你,是作者這樣要求。我騙李新說,我也要對作者負責。你先拿一半去看,看完了,有興趣,再來我家拿另一半。我會把這一半帶回去。

李新說︰你他媽的。

在這個世界上,對任何人都不能完全相信,假如你完全相信,吃虧的就一定是你。歷史就是這樣寫的!對任何人都要防一手,這就是我翻看《史記》的感悟。歷史上很多忠臣和很多仗義疏財的人都被玩弄了,所以《增廣賢文》上講得好︰防人之心不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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