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街 第30章

作者 ︰ 何頓

4月5日清明節

社里的改革方案下來了,開完會,黎社長讓辦公室何主任將方案書張貼在宣傳欄里,讓大家都能仔細審讀。然而沒幾個編輯表態。大家好像在有意抵制黎社長改革。你黎社長想改革,大家就是不跟你來神,似乎有人在背後搞鬼。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總是有貌似君子的小人存在。方案貼了一個星期,卻沒人理睬。改革方案有利于我這樣的編輯,但我不想成為改革方案的第一個擁戴者。我怕槍打出頭鳥。我連獲兩個獎,已在很多人眼里不順眼了。有些人表面上祝賀我,但骨子里卻是另一種態度,並沒把忌妒放在臉上。知識分子講究文雅,打屁也注意場合。假如是開會,就盡量讓自己放出的屁不出聲。這就是知識分子。

我曾經打屁毫無顧忌,充分做到了有屁就放。但有人就用異樣的目光瞅我,似乎我是個粗魯的鄉下人。見了幾回這樣的目光,我修改了自己打屁的方法,使肛門放屁時不那麼猛烈,也就不會有聲音沖出來。如果我是在農村里,就用不著學這一套。在家里,我父親即使是在飯桌上,有屁也非常暢快地打出來,沒有人說不好。但要是同社里的幾個人一起吃飯,你放個響屁看看,他們會覺得你極不文明,甚至缺乏教養。這就是知識分子。

我桌上有只收錄機,黎社長進來時,我正在听一支蘇聯歌曲《卡秋莎》︰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柔美的輕紗……

這支歌曲好听,黎社長眉開眼笑的樣子看著我說。

黎社長一進來我就曉得他要找我干什麼。他的改革方案張貼那麼久了,卻沒一個編輯走進社長辦公室願意同他簽合約。現在,感到難堪的不是編輯們,而是他自己。如果是你吆喝喧天的改革,聲勢造得那麼浩大,卻沒一個人理睬你,難堪的當然是你而不是別人。我非常理解黎社長。他坐下,遞了支紅塔山煙給我,還啪地按燃打火機,替我點上。這位希望干出幾分成績的社長,沒想到大家都不來神。他說︰小張,你對社里的改革方案有什麼看法?

我說很好呀。黎社長就用一種找到了知音的目光盯著我,社里的方案出來一個星期了,你也看見了,沒人願意與社里簽合同。

我曉得沒人簽合同。大家都對社里的改革方案視而不見。出版社是國家飯碗,假如你同意社里的方案,與社里簽協議,你就等于失去了吃大鍋飯的輕松工作。你就變得要操心,要負責,要鑽營。你就不可能每天端著一杯茶,坐在辦公室里聊天或看稿了,因為方案上任務和計劃都清清楚楚,稿費、紙張費、印刷費等等,一切都要你自己籌措,而所出的書的稿子,也得由社里總編通過。所賺的錢,編輯得七,社里取三的管理費。這是這個方案里最大的優點。假如這個方案里有什麼條款能讓編輯得利,就是這一條。黎社長也就是拿這一條誘惑編輯們,但沒編輯願意上當。說來說去,風險太大了。這是因為大家都沒干過,不曉得水有多深。黎社長又說︰你對社里拿出的方案有什麼看法,直說吧,我想听听你的意見。

黎社長從來沒有如此客氣地同我說過話,盡管他欣賞我,但他從來沒忘記自己是領導。事實上,他現在仍然沒忘記自己是社長。我說︰發稿權應該下放到編輯手上。編輯組來的稿子,如果總編不同意,那編輯就很難辦事。

你還有其他意見嗎?黎社長望著我。

其他意見暫時沒想起來,我說。

如果我答應你,你會與社里簽協議嗎?我希望你帶頭簽這個協議。我相信你有能力。

我很高興。我早就想簽這樣的協議了。我願意有所耕耘就有所收獲。我拖著不找社長簽協議,是早就想好了這一著。我說︰我要把發稿權爭取到手,不然我就不簽這份合同。

可以考慮。黎社長像終于找到了支持者一樣說︰我還為你把三七開改成二八開。

我美美地睡了個午覺。四月的春風從窗口刮進來,吹撫著我的臉。我睡到三點多鐘才醒來,誰也沒來吵我。我醒來時,天空呈淡紅色。這是吉兆,好運就要降臨到我頭上了。

4月11日深夜兩點鐘

方林打電話給我︰我們好久沒見面了。她在電話里說。我確實差不多要忘記她了。我雖然愛過她,但那是我的過去。我眷戀我的年輕時代,並不是眷戀她。過去的事都是美好的。因為它不再來了。我跟你說,我們這種從農村里走出來的人,面對任何災難都不會驚慌。我對方林說。從絕望中走出來的人,不會有什麼驚訝了。

你絕望過嗎?方林問我。

我看了方林一眼,她臉上有一抹憂郁。她也有三十八歲了,她的臉不再年輕美麗。她好像慘遭失戀了。不然她問我這話干嗎?

我們是坐在岳麓山下的一家餐館外,一邊瞧著路旁青青的法國梧桐樹,一邊瞧著遠遠的天空,一邊說話。天上雲集著一朵朵紅雲。那是晚霞將雲朵染紅了。

你讓我好傷心的。方林說。

方林愛我,這是我沒去認真思想的事情。我和她的邂逅,確實給我的生活增添了幾分快樂。但我根本就沒想過好好愛她。假如在我和她邂逅以前,我沒認識徐紅,也許我會努力愛她一陣。錯過的就錯過了。我心里對她的感慨報以冷笑。我說︰你其實還可以找一個好一點的男人。這個世界上,什麼都缺,什麼東西都在減少,就人口在增多。

青春已從她臉上消失了,盡管她把自己化妝化得看上去還有幾分年輕,甚至還有那麼一點姿色。但這是化妝品產生的碩果。殘酷的現實就在前面不遠的路上等著她,女人一接近中年,就開始大踏步地走下坡路了。這就是殘酷的現實。

你覺得你活得充實麼?她問我。

她這是在問一句女大學生問的傻話。她一定很空虛,她才會問我充實不充實。

我笑了。我說︰你充實我就充實,你不充實,我也不充實。人大體上是一樣的。

我們還談了很多話,直到天色暗下來。我送她回家。我到她住的那幢樓前時,原想同她告辭,但她用一種揶揄的口吻說︰何解?連我家里都不想進去坐了?

我曉得她想要什麼。一個孤居的女人是不會放棄同她愛著的男人快樂一番的。一進她的房門,我就把她抱住了,單刀直入。我有幾分施虐的味道,但我沒想到她是個受虐狂。她不但不反感我的粗暴行徑,反而大聲,陶醉于性的快樂中。我有幾分為她遺憾,這種遺憾是什麼我說不清,仿佛是美好的事物被我毀壞了。但又不完全是這樣。我們干了很久。她問我怎麼幾個月不跟她打電話,我說我太忙了。我走時她讓我再親她一下,我親了她。

4月29日晴

今天我沒事,騎著摩托車上街買了個bp機,接著我就很想見女兒茜茜。我趕到我曾住過的這幢樓前,女兒茜茜在樓下與幾個男女孩子瘋跑。她看見我就舉著頭瞅著我,臉上有一種想走上來和我親熱,但理智又讓她遲疑不決的表情。我很難過。我說︰茜茜。

茜茜的臉紅噴噴的,頭發汗濕了,衣服也汗濕了。我說︰你看你汗都出來了,會感冒。

這是四月末的一天,這樣的季節很容易感冒。女兒看著我,女兒的鼻子噴著熱氣,頭上也冒著熱氣,衣服卻髒兮兮的。我心疼地看著女兒。你吃早飯嗎?

女兒說︰吃了,這還要問。

你媽媽對你好嗎?是不是經常打你罵你?

沒有,就是有時候對我好惡的。女兒猶猶豫豫地說。

為什麼惡你呢,告訴爸爸?

我看電視,媽媽嫌我看久了,要我睡覺,就把電視關了,我要開電視,媽媽就惡我……

我相信女兒的話,我為女兒難過。爸爸以後經常來看你,你喜歡不?

女兒听見有人叫她,忙說︰我要去玩了。

女兒四歲多了,開始出門玩了。我看著女兒向另外幾個小孩跑去,心里很酸楚,她比他們都不幸。她的父母離異了,而她的母親是一個靠藥物來維持正常思維的精神病患者。她容易激動,容易動怒,不準女兒想我。我站在一棵樹下抽著煙,覷著女兒跟一些孩子瘋跑,叫嚷。女兒時不時回頭瞅我一眼,又繼續玩她的。我的腦子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問題,她長大了會不會恨我?她現在是不懂事,當她長大不會怎樣看我?

晚上,我和徐紅見面時,心情非常糟,腦海里裝滿了我的茜茜。如果不是認識了徐紅,為了女兒我也不會跟劉小專離婚。徐紅把我從我女兒身邊奪走了。一個人一旦進入這種思維,就有一種茫然感。我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不怎麼說話。我想我也沒有任何理由責怪徐紅,她並沒鼓勵我離婚。所有離婚的舉動都是我自己所為。徐紅見我沉默不語就問我怎麼了。我說我今天去見了茜茜,她就跟一個野孩子一樣。

徐紅斜睨著我。頭發亂蓬蓬的,在外面跟比她大一點的孩子瘋跑。我說。

你好像很內疚?徐紅揣模著我的心事地瞅著我。你現在後悔不該離婚吧?

我是感到不該把茜茜留給劉小專撫養。

我當初就跟你說了,你以後會後悔的。徐紅說,你看你,滿臉都是悔意。

我們都洗了澡,打算**,但話題一轉到我女兒身上,兩人就都不愉快了。女人總希望男人最愛她,可以為她拋棄一切。我其實已為她拋棄了很多,但在她看來這還不夠。我希望能同她干點什麼。她把我推開了。她說︰我要睡覺。她又說︰愛你的女兒去吧。

孔子曰︰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我嘆口氣。我和她是兩個年代的人,我比她大十四歲,她今年才二十四歲,在針對某些事物的認識上,總有一段距離。我這樣看,她就那樣看,也不是她執意要同我抬杠,而是閱歷注定了這一切。我在農村長大,她生活在城市,我看到了「文化大革命」,而她是「文化大革命」的後期才降臨到塵世上的。這就是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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