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4日雨
我收到孔老二寄給我的書稿,一大疊,包了兩層牛皮紙。四本。讓我很高興的是,他是用打印機打印出來的,宋體,5號字,字體整整齊齊。還有一封信,信上非常客氣地說︰譯作寄兄審度,望兄一切順利。我可以想像孔老二寫這幾個字的情形,那一定凝注著他對這套書的寄望。孔老二雖然有點女人味兒,卻是個做事嚴謹的男人。像他這種人,假如去國外做鴨,那也是只很敬業的鴨。他的優點和他的缺點都是一絲不苟,這就正應了那句話︰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要是同這種人較勁失敗的絕對是你,因為他會拿全部精力對付你,而你可能只會拿三分之二的精力對付他,你就輸在那三分之一上。
四本譯稿都是厚厚的一本,傾注著他的心血。他在電話里說,他這五年所干的事就是翻譯勞倫斯著作。他是一個認真的人,他既然這樣說,那就是這樣做的。我是口是心非的角色,他是心口如一者。在這個世界上,你要是踫到心口如一的人,你最好是多尊敬他一點,因為他們這樣的人愈來愈少了,像大熊貓,屬于重點保護動物。
12月21日下午
我跟孔老二打了電話,我說書名要改,因為要考慮讀者群的問題。孔老二在電話那頭不吭聲。我說你可以想幾個名字,我說你也希望書多一些讀者吧?而書名就關系到某些讀者買不買書的問題。為什麼《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可以銷上百萬冊?一是書的內容本身不錯,還因為書名也吸引讀者。夫人的情人,讀者一看這個書名,心里就會為之一振。假如《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改書名為《查泰萊夫人》,讀者就要減一半,至少有一部分人看著這個書名不會買。有的人讀書是學習,有的人讀書是獵奇心理作祟,還有的人讀書是消遣。我對他說我們要盡可能調動一切讀者來購買這本書。孔老二在電話那頭愣著,這個倔牛說︰我不想改動書名。
我說︰你要考慮到書的銷路,孔老二。書是我來做,我會盡我的能力把書做好。我肯定要超過做名家生活絮語,要做出精品來。
孔老二當然經不住我許諾的誘惑,任何人都抵擋不了誘惑。聰明人為爭名而枉費心機,商人為掙錢而想破腦殼。和尚也在為爭住持而明爭暗斗呢。大到地位和知名度,小到女人和金錢,無一不是世人糾纏不放的東西。孔老二說︰那我就再想兩個書名吧。這個自視自己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家伙,終于接受了我的要求。
我找何炬設計封面,這個美編是一流的腿夫子。長沙人說那是個腿夫子,就是說那個人很有本事,還有一層意思,是指很有狠。長沙人喜歡講狠。至于為什麼是說腿夫子,我無法考證。我不是長沙人,我只是覺得這句話很生動。何炬在設計方面是真正的腿夫子。我對何炬說︰你看如何讓讀者第一眼就喜歡。要設計得又醒目又高雅。
何炬動著腦筋。他長著一個碩大的腦袋,他的腦袋里裝著的多半是智慧。有的人志大才疏,裝一腦殼的石頭。何炬的腦殼具有想像力。他說︰讓我想兩天。你不那麼急吧?
不急不急。我告訴他。
我們一起吃飯。他很會呷啤酒,但由于他愛打籃球,就沒把肚皮呷大。他問我名家生活絮語到底賺了多少錢?他說︰有人說你那套書賺了二三十萬。
二三十萬只是我的零頭。但我沒這樣對何炬說。我要賣弄自己有狠嗎?一個人在無狠的境況下不會有敵人。乞丐不會有敵人,你不會去嫉妒乞丐。我說︰我沒賺好多錢。
你到底賺了多少?何炬斜睨著我。
幾萬塊錢。
幾萬塊錢?何炬不相信,十幾萬總有吧?
我有十幾萬我不是人,我是你日出來的。我對他發誓說。發誓是不要錢的,發誓只是把撒謊提到一個使你相信的高度。我又說︰我要是有十幾萬,我就不會做書了。
何炬不再問我這事。他相信我了,這是我發了廉價的誓。我並不想騙他,但他要問這事,我就只能騙他,因為我不想被他羨慕。假如他問我別的事,我會老實說。
12月30日晚
徐紅要看我寫的日記,我沒準她看。她說夫妻之間還有什麼秘密可言?我說寫日記是我的**。我說︰我死的那天,我會一把火燒掉。它對我只是一種感情和思想的寄予。人是需要交談的,一種方式是跟朋友談,一種方式是跟老婆談,還有一種方式是跟自己交談。寫日記就是跟自己交談。同一件事,與朋友談是一種版本,與老婆談是另一種版本,跟自己交談就可以無所顧忌。有時候心里的想法,無法跟人說,就寫在日記里。
我不是徐紅,她出身于長沙這座古城,她的爺爺曾經是長沙道門口做剁魚的生意人,靠在秤上玩花腳賺銀子,建了一棟公館,但被人民政府沒收了。「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她父親曾想向市政府索要這棟房子的產權,但市政府說這是一九五四年以前沒收的私房,不屬市政府應該歸還的房產之列。她父親一回家就破口大罵,什麼話都罵出來了。我和徐紅結婚後,聊及此事時,她父親還會勃然大怒且破口大罵。從而可見徐紅的血液里也流淌著流氓血液,因為她父親就是個賣剁魚的流氓,而她爺爺解放前是長沙道門口的一霸,是長沙人說的「教腦殼」。教腦殼一詞,舊社會指教頭。教頭當然都有些本事。要是長沙人說某人是教腦殼,並不是說某人是禁軍教頭或者武館教頭,那等于是告訴你,那個人是個難以對付的地痞流氓,你最好離他遠點。徐紅的爺爺年輕時就是長沙市道門口的一個教腦殼,屬于現在說的行霸。
徐紅就是長沙教腦殼的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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