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6日陰
我父親死了,他還沒來得贏享福就離開了人世。我二姐夫打電話告訴我時,我就哇地哭了。我父親再也不會用慈祥的眼楮看著我了。他的那雙眼楮特別溫和,像老黃牛的目光。知道老黃牛嗎?你趕它犁田,你用鞭子抽它,它也不會怒吼,只是甩甩尾巴。我的父親就是一頭老黃牛。這個平凡而又偉大的男人從此再也不會在這個世界上說話和笑了。我難過得想大哭一場。我接到電話是晚上九點鐘。父親病重的消息,母親和姐姐都沒告訴我。二姐夫說父親不讓他們告訴我,以免影響我工作。父親患的是胃癌,這個病是他為了我們姐弟能吃飽肚子,自己餓出來的。我小時候,家里很窮,很少有一餐飽飯吃。那時候村里的工分很不值錢,一天十分工才兩角七分錢。也就是說我父親干一天才有一兩角七分錢的收入。我母親在家里種點小菜和喂豬喂雞,全家六口(加我女乃女乃)就靠父親賺工分分得的錢買油買鹽穿衣和交學費。父親每年都要欠一債,以致親戚朋友都看著我一家人討厭。我讀大學時,由于沒有學費可交,父親又賣豬又賣雞,還跑到山上挖草藥賣。直到早幾年父親才把所欠的債還清,而有些親戚朋友的錢他都欠了十幾二十年,以致別人都忘記了。
可憐父親還沒安心享一天福,自己就告別了人世。我很久沒哭過了。我哭了,嗚嗚嗚。我不想哭出聲讓人家听見不好,我咬著毛巾哭。此刻我眼楮又濕了,淚汪汪的,什麼也看不見。我看見我父親躺在病床上,手腳伸得筆直,閉著眼楮,身體卻冰涼冰涼的。
3月12日早
我有一個多月沒寫日記。有幾次我拿起筆,但卻提不起寫日記的興趣。父親的死對我的打擊簡直是毀滅性的。我這樣說是我覺得人活在世上再怎麼爭再怎麼斗,你總斗不贏天意。人從生至死都是天意安排。我父親勞累一輩子,他自己也沒想到他會死得這麼快。我們村里活到**十歲的老人有好幾個。可是我父親還只七十歲就上了黃泉路。父親死時那麼瘦,整個就是皮包骨頭,病魔把他身上所有的營養都掠去了,棄下一把干硬的骨頭。我痛恨這一切!哲學家叔本華說人生下來就是受苦的。我父親就正應了叔本華說的話。
及時行樂吧,張遜。沒有不死的人,沒有永恆的生命。死亡是終極,死亡是黑洞。有人說男人是為了成功而活著,那是一句屁話。所有的人都應該是為體驗而活著,體驗自己存在的歡樂,就像鳥兒一樣,它們沒有煩惱,只有歡樂。每天,我窗前的樹梢上就有雀兒嬉鬧,嘰嘰喳喳個不休。我深深感覺它們是幸福的,它們一醒來就在迎接新的一天!
3月13日11點
今天我到了s印刷廠,江廠長正在辦公室里訓斥小王。小王是車間主任,是江廠長一手提拔的干部。江廠長一臉沉郁。他訓人時,為了表示他的威嚴,就勢必要拉長臉。你怕不怕他拉長臉是你的自由,他拉不拉長臉是他的自由。你是車間主任,你懂啵?江廠長吼小王說。你上班時間打牌,唐廠長批評你,你還頂嘴,你膽子不細啊?我要扣你這個月的獎金。我還在門外就听見江廠長這麼說。你可以走了,江廠長揮揮手說。
小王退出辦公室後,江廠長扔支煙給我,把拉長的臉變成了笑臉。你賺這麼多錢,怎麼不買台汽車?他瞅著我扔到沙發上的頭盔說。
名家生活絮語在s印刷廠印了十五萬套,江廠長心里有一本賬。所以他應該是曉得我賺了好多錢。我以前跟他說,我是做四五折給書商的,我還說後來印的商不肯要,我就做三折給了書商,等于是純粹為書商印鈔票,我只是搞回了成本。但盡管這樣說,江廠長仍然推算出我賺了四五十萬。我以前告訴他,我只在這套書上賺了二十萬,他說至少要乘一個二。前兩天打麻將,我故意輸了六七百元給他,我也故意做出輸得很慘的情形,出牌猶猶豫豫,生怕放炮一樣。我不能讓他看出我對輸幾百元錢無所謂。江廠長是一團老姜,生活中見識的東西多,盡管他為人相當豪爽,但老老實實說,如果他知道我賺了很多錢,他也會不平衡。我的這套《勞倫斯情愛小說選》,又是放在他廠里印,我只能同他把關系搞好。
我哪里賺了錢?我對他擺擺手,我要是能買得起汽車,我早買了,還要你囑咐!
你莫在我面前哭窮要不?江廠長盯著我,我江某又不找你借錢。
哪里哪里,我笑笑。
我沒在江廠長辦公室坐多久,我到車間里去看《勞倫斯情愛小說選》的進度。我開印就是十二萬套。鄧老板要三萬套,李新要兩力套,省新華書店的袁科長答應三萬套。我多印了兩萬套,一是我做好了他們添貨的準備;其次徐紅也有銷兩萬套的信心。我開了個書店,注冊的名字寫著徐紅。黃泥街有一家書店的老板因吸毒,把書店活活呷光了,我們把那家書店盤過來,給了那人三萬塊錢。我明白若想成為中國的一個大書商,自己就要有一個陣地,且要建立一個強大的發行網絡,如果自己沒有發行網絡,那就是被動的。好在徐紅在黃泥街混了幾年,認識了一些北京、西安、上海和武漢的二渠道的書老板。我自己還打算上北京、西安、上海和廣州跑跑,與那些大城市的新華書店建立聯系。中國這麼大,如果工作做到家,銷個二三十萬套應該毫無問題。我只是印十二萬套,並不是蛇吞象的壯舉。
小王叫我說︰張老板。小王不叫我張老師,而叫我張老板,從一開始他就是這樣叫我。小王臉上沒有了在江廠長辦公室的不愉快。我說︰封面開始印沒有?
己經開印了。小王說。
我走過去看封面,封面設計得很漂亮,印得也很精致。與名家生活絮語相比,我更喜歡這套書的封面,莊重而典雅,擺在書櫃上,我相信它一定十分醒目。書商請什麼人設計,設計成什麼口味,這一點至關重要。一本好書,由于設計不好,這本書會走不動;一本破書,由于包裝講究,也能走得很好。你的口味決定了設計者的口味,你的品味低,設計者絕設計不出高品味的東西。這是相應的。如果書出得差,就勾引不起購買者的興趣。不是人人見了書就掏錢買的,反過來也不是人人都不買書。
3月23日晴
我給了小王兩千塊錢。在一九九四年,對于一個大老板來說,兩千塊錢不過是他喝一瓶高檔的xo,但對于在s印刷廠當車間主任的小王,兩千塊錢可以讓他買一台愛妻型小天鵝全自動洗衣機。他結婚不到兩年,由于他老婆家里困難,所
以他除了一台彩電和一台中意冰箱,其他電器還沒進屋。我給小王兩千塊錢,是讓他敦促工人快些把書印出來。江廠長到蒙古去考察了。市政府組織一些當廠長的出國旅游,由于沒什麼錢,就只好請他們去蒙古騎馬、喝馬女乃和瞧烤羊肉。但總算是出國,好玩。
我把小王拖到餐廳吃飯,讓他呷酒。s印刷廠的中層干部都能呷酒。江一湖提拔干部有一個標準︰就是看他要提的人會不會喝酒。他會問對方︰你能呷酒嗎?你要是夸口說︰能呷半斤白酒。江一湖會大笑,表示他看上你了。接著他會讓你到書記辦公室等,等書記找你談話,讓你向黨組織表態,表示你走馬上任後會努力工作。這當然是玩笑話。但是玩笑話里有一半是真的,那就是他提拔的干部都能喝半斤白酒。就是唐廠長——那個一直未婚的女人,勇氣來了也能呷半斤貓尿。s印刷廠的每一個中層干部都是酒壇子,他們以喝邵陽大曲和北京二鍋頭為樂事。所以很好招呼。假如他們是喝五糧液或酒鬼酒,那就難應付了。
我買了一瓶邵陽大曲立在桌上,小王用牙齒起開瓶蓋,我們就著幾個下酒菜呷起酒來。我以前沒什麼酒量,可是同這幫家伙混多了,酒量就增加了兩倍。呷酒呷酒,我對小王說。小王對我單獨請他呷酒有點受寵若驚,因為我是江廠長的朋友,似乎輩分和地位都要比他高一個等級。他是個二十幾歲的腦子很活泛的年輕人。他說︰謝謝謝謝。
我塞給他兩千塊錢時,他不敢接。不要不要。要是我們江廠長曉得了,會把我吊起來打一頓。江廠長說話兌現的,跟聖旨一樣。
我笑笑,我不會讓江廠長曉得,你就放心拿著。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希望書快點出來。他拿了。他的眼楮被兩千塊錢刺激得閃閃發亮。在農村里,我得出了一條經驗,一個人受了禮和沒受禮就是不一樣。受了禮,他就覺得他欠了你什麼,沒受禮,他就覺得他沒欠你什麼。區別就有這麼大。人在人情在,禮輕情意重這些俗話里確實包括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兩千塊錢是小事,但小王拿了兩千塊錢,責任心會增大一倍。這就是兩千塊錢將產生的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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