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回馬文,他們大概要住上兩天。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就如同他們計劃的那樣。
離開小商隊駐扎的片區,再往前走上五分鐘,便能看到一撮橫列著的、拖有四五米高的箱式貨櫃的重型卡車。這里充斥著濃烈的汽油味和煙草味,有人在修理車軸、有人在更換輪胎,除了靠在樹蔭下、趁機傾談生意的商隊領頭人,大多顯得無所事事。
自從子爵的手下接管馬文起,大批建材和食物漸漸被運輸進來(顯然,原住民們不被允許觸踫它們),伴隨著的還有至少上百個背上了負重六十千克的人造牛皮背囊的錫罐鎮「移民」。他們用水泥和紅磚砌起了臨時居所,覆上一層活性縴維頂棚,就成了一處夜晚溫暖、日頭通風的好住處。
這些人大多是錫罐鎮里的有產者(其中大約有三分之一是半身人,這群機靈的小個子總能很好地把握商機)。兩位子爵經過商議,給每位移民留下了十四個月的免繳稅期限。有產者們為了避稅,紛紛派遣手下從子爵領搬遷過來,隨行的當然還有大量食物與淡水、更多則是用于出售的貨物。
馬文恢復了補給以後,大型商隊也緊隨著把落腳點重新遷了回來——在前往獸人帝國的東方支點君士坦丁堡的路上,這里畢竟已是最後一道停留之處。為了給貨物騰出空間,商隊攜帶的食物一向缺乏,他們別無選擇。
這很諷刺,不是嗎?
厭惡貴族收取稅賦,卻又依賴于他們領下的補給品,商人們那如同狐狸一樣精明的頭腦不愧是世界上最富矛盾的綜合體。
袁倫和強森掃過一排又一排貨架,那上邊放著的東西就同初建成的鳥窩一樣凌亂,叫人看得眼花繚亂。
準確來說,這里並不是一個真正做交易的場所。大型商隊僅僅將它作為一個落腳點、又或是一個中轉站,留在這里,恐怕休息的目的要更多一些(當然,如果能談回一個讓人滿意的價格,在此月兌手也並非不可)。過去每一個春天,他們都會來到這里,抓緊一年中為數不多的好天氣,向著西方的財富進發。
商人們的目標,永遠都是那些中亞高原與歐洲平原特產——諸如布哈拉特捻角羊皮和喜馬拉雅犛牛角一類的貨物。
在這條橫跨歐亞的冰雪商路上,繼承了二十一世紀基礎科技的獸人們並不缺少陶瓷和玻璃,甚至連金屬也包括在內。擁有以波來鐵需和沃思田鐵需兩塊著名金屬需源所產的超鈦合金,獸人帝國並不太看重聯邦的金屬制品。
因此,在那些堆疊著的干燥鯨油與蜂蠟塊、滇紅茶葉與薄荷膏、肉豆蔻與低堿雪茄之間,你很難期待找到什麼好東西。(它們亂得如同改造獸人那半邊膨脹,半邊畏縮的大腦一樣,在陽光的溫熱下不斷散發出足以攪亂鼻息的混雜氣味)
他們每走出幾步,就在貨箱前停駐一會,像兩個恰巧路過而聊天的旅人,又像尋找了一圈商品後品頭評足的貨主,不時舀起幾件物什觀察片刻,隨後再輕輕放下,從雇佣兵和工人們忙于偷懶的目光間隙離去。
他們當然不是來瞎晃悠的。
兩天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需石賣出的價格比他們預計中多了一些,正好趁機去市場淘點東西,充實城堡內部曠闊的空間。同時考慮到它們多得叫人驚嘆的數量,這個任務被交到了飄在袁倫身後的少女手中。
他們找了好一會兒,可惜卻始終不見熔煉設備的影子。這次或許要讓奧利維拉失望了。
又走過一間貨箱,他循例問道︰科塔娜,有什麼發現麼?
電子邏輯讓她做出搖頭動作,可本能隨即又驅使她點了點頭。
那個,master!
科塔娜指著一個雙層排架的卡車前,和電子元件、車鉗與扳手擠在一塊兒的塑料工具盒說道。
你是不是看錯了?這不是人家的修理工具麼?
袁倫好奇地問道。
科塔娜的寶藍眼楮里浮現出一抹困惑,單片眼鏡右上角的紅燈一閃一閃地,似乎正為某段指令的判別而煩惱不已。
我也不知道……請您……嗯……如果您相信我的預感……就請把它舀過來。
這一段話說得相當糾結,和她以往的干練簡直判若兩人。
好吧,我去試試看!
袁倫聳聳肩,上前拉過一名擼起袖子,手臂上沾滿黑烏油漬的工人。
「打擾一下,你們的工具箱,能給我看看麼?」
工人先是警惕地瞄了他一眼,寬底白色袖袍、圓筒帽、腰間系著水牛皮飾綁帶,還穿有一副毛刺很少的鹿皮靴(為了不讓自己太過顯眼,他們不久前才剛剛順路淘回來),不像個騙吃騙喝的乞丐。
「先生,您想干什麼?這里面都是些維修家什,會把您衣服弄髒的工人善意地提醒他道。
「噢,感謝您的好意。我這也是迫不得已。看——」他指著斯塔克車隊的方向說,「我們的車不幸拋了錨,恰好攜帶的工件也落在路上——請放心,我們肯定會給出一個滿意的價格!」
強森跟在後面,雖然不知袁倫想要做什麼,但對他張口胡來的技術是越發佩服了,眼前的工人顯然就深陷于他的「演技」當中,被蒙得雲里霧里。
工人一听有錢可賺,臉上頓時換上了笑容。
「嘿!您該早點說,先生!」他把工具箱遞了過來,就像得了天大的便宜似的,巴不得立刻完成這筆交易。
「十個聯邦幣,它就歸您 !」
袁倫取出虹紋交易卡,爽快地劃出十枚聯邦幣。
然後,與強森一道,帶著工具箱來到一處偏僻角落,將箱子里的物件一個個挑揀出來。
是這個嗎?
不!
那麼,這個呢?
不!
逐漸翻下去,直到整個工具箱快要掏到底的時候,他找出了一塊指甲蓋大小、看起來就像廢鐵皮屑那樣的黑色晶體——這東西的外表實在太過平凡,以致于惟當他用皮膚觸模時,才察覺到它其實是晶體而非金屬材質。
出現一級信號反應!
科塔娜興奮地叫出來。在她那副半透明鏡片里,一行劇烈起伏的紅色波動線條佔據了整塊畫著等距網格的橄欖色熒屏背景。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抱歉master,我的詞匯庫不足了……雖然暫時無法識別,但它一定極之重要!
科塔娜充滿歉意地回復道。
在他們為此而疑惑不解地間隙,小鎮東北方,那塊最為破敗、還未開始廢墟清除工作的地區,忽而傳來一片嘹亮浩美之音。
節奏輕緩、韻律時揚時抑,如同一曲靜謐安詳的天籟,夜鶯般宛轉悠揚,滲透心靈,直抵最深處。
那是一個女性歌者的聲音,純淨得叫人窒息。
「袁小子,我們快過去看看!」強森被挑起了興致,轉頭對他提議。
袁倫也想看個究竟,兩人便立刻小跑著趕了過去。
在一片空曠的黑土地前、那快深達三米的鵝卵形陷坑旁邊,一個套著深紫灰色連帽繡月長袍的背影,獨自站在土坡最高處,俯視著下方堆積如山的尸體。兩隊搬運工人正赤膊上陣,托起擔架,將一具又一具失去意識的血肉投入其中。
從背影那堪堪一握的腰圍,還有窈窕的身上猜測,定是位女性無疑。她的身材很高,甚至比這一世發育不錯的袁倫還要高些,即使穿著淡白色的平底織錦鞋,卻同樣能在人潮中鶴立雞群。
「是歐奈羅的傳教執事!」
他快速掃了一眼女人衣袍上的紋路,目光漸漸凝為一點。
在歐奈羅教的等級制度中,教士們被劃為宣教士、傳道士、傳教執事、樞機主教與大主教五級。以奇茲那些片區的神父為例,他們在教廷內部都歸屬于宣教士一類,負責最底層的傳教工作與日常事務。若是教徒做到女人這種級別,則已有管轄一郡之地的資格。
袁倫實在想不通,為何馬文會突然出現這麼一位高級教士。
他們走過一個角度,女人的側臉、和她雪白通透的脖頸,慢慢出現在視野之中。
她有一副聖潔漂亮的臉蛋,細鼻梁、薄而窄、隱隱露出水晶色的嘴唇,與之相對的,還有她那雙紅寶石色的眼楮,冷酷而神秘,就像只翱翔于澄空的黑天鵝。
他們甚至听見了鎮民暗暗咽下口水的聲音。
感受到身後肆無忌憚的目光,女教士微微顰蹙,視線凜冽地掠過。
就像一把刀刃,狠狠地插進了他們的心髒。
那些男人如遭電擊,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再也不敢抬頭。
她舉起手來,她的手——袁倫可以打賭,那鐵定是只鋼琴家的手,靈巧、修長,不見一丁點兒褶皺——緩緩抹過,人們的心髒突然間渀佛繃緊了似的,隨著她的動作,在奇怪的節律下跳動不停。
玉唇輕啟,留下一段超度往生的音符︰
神靈在逝去前低歌
她們的歌聲縈繞在天際
我撕落一片玫瑰的花瓣,浮沉在血和淚的洋流
我持續我的連禱
……
為什麼你感覺不到一切?
為什麼你要使他人受傷?
為什麼?會有殘暴獨裁的心念?
為什麼?你永無法勝出那被詛咒的戰爭?
……
榮耀,衰滅,幻想,傲慢
沉默,憤怒,寂靜,瘋狂
……
此刻焚火已然燃盡
所留下的唯有寒冰所鑄成的形態
這听起來象是天堂
然而我卻隱約听到一抹痛苦的低吟
這是一個莊嚴的印記
……
攝人魂魄,直指心靈。
由出生至死亡,歡笑、憂愁、悲傷、驚懼。
抑止不住的情緒,記憶碎片中的一幕幕,隨著唇齒間的音符,埋入土里。
晨光漸暗。
天空之中隱隱現出一群烏鴉幻象,低沉的嚎叫令人遍體生寒。
陰魂在高歌,連骨皮,帶血肉,如同萬千亡靈循引而下,歸于最本源的、最原始的世界。
就似不受控制一般,人們喃喃念禱——
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求你垂憐我們。
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求你垂憐我們。
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求你賜給我們平安。
……
听眾們跪伏在地,不住親吻著焦黑的土壤,眼淚滴滴簌落。
這是一曲,真正的安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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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改編自《天鵝的安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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