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就像片爛泥地。
在不久前,它曾是一塊湖水浸潤的淺灘,經受輻射異變的水草和蘆葦群覆蓋了絕大多數表面,自從碎石堆與鋼鐵外殼截斷了源自湖心的水流後,地面就變得泥濘不堪。一條翻著白眼的死魚——準確來說,是死魚的骨頭,除了魚嘴邊一小段污染極高的肉質,剩余部分已被拾荒者吃個干淨——半埋在濕土里,散發出腐爛的惡臭。
數十米高的尖塔,在炮火強勁威力之下,好似掰斷了的餅干般折倒在地。豁口處殘留著長時間燃燒的余燼,崩裂的鋼筋骨架橫一道、豎一道地插在底端,灰色的門檻與橫梁歪歪斜斜地傾倒著,其中還有淡淡的福爾馬林氣味。
實在難以想象,究竟是經歷了多麼恐怖的摧殘,才讓極為堅固的合金變作這般模樣。
噢,或許不該這麼稱呼它。
在六千度高溫浸潤、以及污染獸的輻射湮沒下,它已很難再冠上原本的名頭了。
該死的反中微子衰變。
每位拾荒者都曾這麼想過。
塞西莉推開閉鎖的金屬門——電子拉環已經裂成幾段,露出半截短路熔斷的電絲,隨著手指移動,忽地冒出一簇火花——進入方尖塔底端。
一個冷寂的夜。
月亮掛上了一副慘白面容,幽邃、僻遠,渀佛與小鎮是兩個世界。影子尾隨在她身後,受高聳的廢墟阻擋,就如林蔭中的日光那樣斑駁。
她本不該來的。
在這種地方,沒有真神教諭,沒有傳訊指路者,自然,更加無法修行。
就像同僚們勸說的那樣,她本不該來的。
假若她不曾接到那份秘聞的話。
那一份,足以令人瘋狂的消息。
六張拓印本,已將其中掩埋之物昭示的明明白白。以致于真假不辨之前,塞西莉就生出了這股沖動。至少,要試一試再說。
為了那副地圖。
「真神庇佑……」她輕聲喃念道,「只為讓您的意志播種到世界上每一片土地
……
袁倫緊緊吊在女教士身後,始終保持著大約三十米距離。
他不會什麼跟蹤技巧,但捕獵猛獸時留下的常識倒也沒忘。小心留意著腳邊路徑,盡可能不去踩出聲響,加上自己正處于背光面遮掩下,如果沒有特殊手段,常人很難留意到這點輕微的異動。
跟著她,悄聲爬上遺墟的座台,那里是個很不錯的觀察點。
坷嗒,坷嗒。
女教士拉開了一格滑門鐵櫃(看上去像個自動門,大概是斷了電的緣故,被她用外力開啟),里面似乎是一沓合成聚乙烯袋裝著的文件。
她隨手翻了翻,又合上鐵櫃。
牆上的瓖板格子也不見了,她停下來,用拇指撫過漆木表面那幾個僅比針孔要大一些的小眼,摳進去,拔出一條水管粗細的銅鎳支架。
依然沒有。
兩人就這麼趴在座台的三角形鐵板後,偷偷注視著她。
「你說,這個女人究竟想找什麼?」
「說不定跟我們的目的一樣, !」
「我們的目的?你知道我們的目的嗎?」袁倫瞟了強森一眼。
「當然……不知道他模模後腦勺,尷尬地笑著,「可我知道那女人正在白費力氣!」
「噢?看上去,你的記憶力不錯嘛
「是的,強森忘不了的!迪佩爾那個瘋子,把好東西都藏在四樓睡房的枕頭下面——嘿嘿,就跟個上了年紀的老傻瓜一樣,他的大腦里除了研究,什麼都裝不進去
「是這樣麼袁倫眼珠一轉,從倒塌的建築布局上看,第四層約莫落在女教士搜尋的另一個方向。如果他們想要找到點什麼,恐怕要快些動手。
「走,我們過去,得趕在她之前
「噢,好吧,你說了算
他們用厚厚的布包住腳底,順著鐵板滑了下去。
天空掠過一群飛鳥,月光忽地暗淡了一瞬間,然後就傳來了蠐螬(金龜子幼蟲)爬行的咯咯聲與草鼠翻動骨骼的嘰嘰聲。夜里的拾荒者很多,不止他們,還有成群結隊的、在污染獸與人類獵殺中僥幸活下來的小動物。說起來,它們中的大多數都隨著時光滅絕或進化了,唯有一些繁殖能力極強的品種,仍在苟延殘喘著。
兩人靠近一片散成菱形的小棚下,那是由塔頂與岩石搭成的一小塊局部空間。地上零落著殘余有少量鸀色液珠的玻璃碎片,或許還有鋼化泡沫、動物胰腺、毒枝菌黴注射劑一類東西,誰知道呢。
袁倫撿起一瓶腌水果條,里面漂浮著橘子條、椰肉還有方形隻果塊,全都浸在鸀油油的、就像染上了大量輻射的液體之間——那是他從光禿禿的床板底下掏來的東西。他把蓋兒上的灰吹吹干淨,仔細瞧了瞧里面的物什。在他之前就有人動過了,但是沒舀走,最後,他也沒敢動這些食物,只是將它放了回去。他們又重新開始尋找。
這里的地面又濕又潮,扒弄起廢墟時總會弄得滿手是泥,好在有科塔娜幫忙,情況不算太糟。
他們此時開著盔甲,利用盔甲的紅外光與天空射下的月光照亮,一切看得十分清楚。不一會,袁倫就在智能指引下挖出了一根純黑色的、像石墨似的、大約一節手指長短的圓柱來。
可能是記憶棒,我正在試著讀取里面的資料。科塔娜對他說道,屏幕上很快亮出了大段大段數據流。
這個過程需要三小時四十五分零二十一秒。
除此之外,這里有一節附屬視頻,請您看看。
科塔娜在虛空中拉出一塊熒幕,很有老式放映機的感覺。
第一個出現的,是位穿著白大褂、戴著護目鏡的科學家打扮人士。
他背著雙手,聲音果決而富有磁性,听起來很是威嚴。
「我們的錯誤,必將由祖祖輩輩親手挽回……」
「身上流淌著詛咒血脈的你,命運早已注定……」
「回來吧,孩子……」
「到‘嗶——’中來……」
「就在‘颯颯颯——’……」
「完成你未竟的使命……」
視頻忽然閃爍一下,關鍵部位的聲音全都被屏蔽了,顯然有什麼人對它做過技術處理。根據科塔娜的話來說,他們現在手段不足,想要執行反編譯難度很大,因此這些片段恐怕只能永遠石沉大海了。
「大塊頭袁倫突然出聲問道,「迪佩爾博士他……有什麼親人麼?」——「……或是朋友、合作者、熟悉的客人之類,在你來這以後
強森費勁地回憶了一遍,對他搖了搖頭。
「不,那個惡魔性格孤僻,誰願意和他交朋友!」他想了想,又肯定地補充說︰「對,一個人都沒有,從我來的那天起,塔里就只住著他和他的實驗品——嘿,那就是我們
強森的語調漸漸充滿了諷刺。
「是這樣啊……」袁倫若有所思地點頭道。
如此看來,視頻里意指的對象,自然只剩迪佩爾本人了。
有關博士的身世、背景,又或是什麼神秘信息?
就像前一世的法則那樣,很多事情,必須在獲得一定地位之後才能了解。不論是某個領域的潛規則,又或者是某些人的秘聞,人們總是對這類消息守口如瓶。除此以外,便唯有指望運氣關照,或許在某個巧合下踫上點什麼。而這一回,他們的運氣顯然不怎麼樣,簡短視頻不一會兒就終止了,只為他們留下一圈謎團。
他暫時壓下心頭疑惑,這些問題還是慢慢解決吧。
這時,兩人耳邊隱隱有風鈴聲響起。
聲音不似美妙音樂那般悅耳,隨著鈴響,渀佛有寒風從身體中穿過,整個人都要被凍結似的,完全無法動彈。身邊布滿如同幽靈一樣的迷霧,在他們周圍旋轉、卷繞、扭曲、放出火舌,讓人的額頭刺痛不已。
警告!遭受記錄波段攻擊,相似度百分之七十七。
隨著科塔娜的提醒,袁倫立刻回過神來。
敵人來得真快。
還好,這次他提前做了準備。
科塔娜!動手!
是,master!
相同頻率、相反振幅的磁力波自‘麒麟’表面緩緩輸出,有了它的抗拒,袁倫的腦袋立刻清醒不少。
一拉還在發愣的半獸人道︰「我們快離開,她已經發現了!」說完馬上朝著小鎮方向奔跑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漏了破綻,也不知道到底陷入了什麼樣的迷局,不過目前最重要的事,是趕緊從那個怪女人手中逃出來,其他的等以後再論。
他們顧不上隱藏,踏著鋼鐵與混凝土,在支離破碎的地面快步奔跑,這邊的聲音很快吸引了敵人的注意。
他听見背後有人在念著什麼晦澀句段,然後強森便不自覺地暈厥起來,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
「見鬼!這是什麼招式!」
把干擾波覆蓋到他身上,快!
是,master。
科塔娜調節著輸送範圍,半獸人迷迷糊糊地搖了搖頭,這才逐漸恢復行動能力。
「出……什麼……事了?」強森晃晃悠悠地問。
「大塊頭,我們被攻擊了!你還能動嗎?」
半獸人的雙腿軟了下去,口中發出咕噥聲響。
袁倫暗罵一句,搭肩扶起他,繼續奔跑。
一團紫色光球打在道路前方,先凝聚,再爆發,他機敏地就地一滾,讓兩人分別自不同方向彈開,粒子束在地面留下了一塊半米多寬的陷坑。
科塔娜,準備好,我們得打一架了!
一切就緒,master!
「‘麒麟’,充能形態
他才喚出武器,便看見女教士的身影追趕上來。
罩著盔甲,又是黑夜,對方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可以大膽施為。
當然,首先得穩住她。
「你是誰?為什麼要襲擊我們?」
袁倫回頭問她道。
「少廢話。立刻交出地圖——如果你不想死在這里
女人冷冷地說道。
「真遺憾,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他暫時把疑惑拋開,口中隨意答道,腳下暗暗邁進一步。可地面渀佛突然間變成了泥潭,他的落腳瞬間陷了進去。
「收起你的小手段女教士眼帶不屑,修長的手指在虛空輕點,地面就像鋼琴的琴鍵般翹動起來。
她一眼便看穿了袁倫的意圖,立刻施展手段將他阻擋在數米之外。在這種距離下,才可以保持壓倒性的優勢。
女教士厭惡貼身戰斗,更不會給自己的敵人留下這種機會。
「生活在日光下的愚民……」她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動听,只是卻帶上了淡淡的冰寒。強大的意志力自她身上爆發出來,袁倫只覺渀佛有數十噸岩石壓在背上,每走一步都似萬斤之重。
他很清楚,只有真正經歷無數殺戮的人,才能擁有這種氣勢。
來頭不小嘛!
袁倫想道,抬頭與她對視。
女教士漂亮的眼眸微微縮起,每一個字都充斥著威脅之意。
「我不會說第二遍——交出地圖,否則……在靈能者面前,你——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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