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結束當晚,托馬斯先生和福特先生便匆忙離開了,只留下他忠實的僕從繼續管理著諸般事務。
回到商鋪後的三天里,他們仍舊像往常般平靜地經營店鋪。
子爵提出了一個「艱難」的選擇,所以袁倫也要做出一副「艱難」的樣子。
他留意到,這三天,已不斷有商人陸陸續續走向小鎮中心、那座修葺得愈發漂亮的駐所里,然後又搖晃著腦袋走出來。
顯然,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第一位吃螃蟹的人。
就像時漲時落的潮水,無形無勢,每個人都期盼順流而上,卻又擔心自己遇上退潮的一天。
馬文鎮的局面,在詭異的氣氛中僵持下來。
然而,這卻絲毫沒有影響到店鋪的運營狀況。
紅日當空,地面揚起了淺淺的熱浪,不知不覺中,時間終于步入了五月。
袁倫微抬手腕,墨黑色的茶水從壺口汨汨流下,白瓷杯潔淨的杯底被漸漸浸沒,一股濃郁的麥香味隨著冷杯壁與熱茶相撞,飄散而出。
一只粗大的手掌將瓷杯輕輕握住,傾入口中,喝完,還咂巴著嘴唇,似乎意猶未盡。
「美味的黑麥茶,哈哈哈……」
斯塔克揚聲大笑道。
「甚至比我在南都斐拉亞城喝過的霜紅茶還要涼爽——等夏天到了,你真該去那兒看看,就算在拉茨米亞,每當熱風吹過你的臉龐,天氣熱得人幾乎無法動彈。那里的貴族從不喝礦泉水,他們厭倦干癟的味道。你知道嗎,他們喜歡捧著大杯冰凍後的清茶,往里面撒上一小撮霜糖,然後一股腦兒倒進嘴里,嘖嘖……」
他顯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其實我真沒想到,你居然把它們種出來了!」
「我們的煤礦工人不能總是回鎮補給,所以只好自給自足——還是那句話,我們運氣不錯,在山里找到了一片干淨的土地!」袁倫貌似隨意地解釋道。
「呼!」獸人吁了口氣,好奇地探過腦袋,手指悄悄握緊了木椅的把柄。
「範圍很大麼?」
這種發現可大可小,要是真有那麼塊好地方被找出來,恐怕立刻便會遭到眾人垂涎。到時候,別說他們只是間普普通通的小商會,即便頭頂冠有貴族名號,這群聞風而至的吸血鬼也敢爭上一爭。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自古以來,這條準則都在一次次應驗著。
然而,袁倫卻露出一副苦笑的表情,無奈地攤開手掌。
「僅僅四十畝罷了,其中大半還是輕度污染的劣地,應付完我們自己的需求,就只剩下這麼些拿來出售——實話說,我們還沒向子爵先生遞交申購文書呢!」
他故意透露了一些口風,讓自己的話顯得更加真實可信。
和小鎮當前聚集的幾千居民相比(若在戰爭之前,人口甚至還要翻上幾倍),這個數字只不過是九牛一毛。以子爵直領為例,單單「錫罐鎮」囊括的範圍,就足有數百畝之多。從這個角度上看,他們始終還是個小蝦米而已。因此,即便斯塔克心里有所貪戀,卻也不值得為了這麼點錢跟他翻臉。
「狼神在上,你以前一定做了不少好事斯塔克恍然大悟,半是失望、半是惋惜地點頭說,「放心,在你正式購買領地之前,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他捂嘴小聲道。
「你看,這些都是黑麥菌的尾桿袁倫介紹說,「雖然它們也能填填肚子,但口味就差了許多,因此我把它們磨碎做成茶粉,算是物盡其用吧
「只可惜,這里沒有香醇的杜松子酒,好久沒嘗過那種濃烈、刺激的感覺 !」
「但願青稞酒能讓你的味蕾蘇醒過來
「哎,別提了!」斯塔克擺擺手,正色道︰「說起來,最近的糧荒正變得越來越嚴重——你看看大街上那群可憐的家伙
視線向門外轉去。
在大街上,許多大睜著紅眼眶、餓得皮包骨脊的難民正不停徘徊。這些人都是漸漸逃回來的流民,他們面如菜色,喉嚨就像梗住似的,斷斷續續發出「 」的低吟聲,眼中盡是迷茫。有人把口袋里胡亂折成一團、皺皺巴巴的黃褐色契約又看了一遍,終于低下頭,不情願地挪著腳步向事務所走去。
「自由還是食物,真是個有趣的選擇題
「要我說,我寧肯帶著兄弟們離開斯塔克微低下頭,露出一副思考的樣子。
「親愛的穆恩先生此刻應該很高興吧。瞧,再過不久,小鎮里就有年輕強壯的勞力了
袁倫的語氣漸漸平淡,止住這個話題。
獸人瞟了他一眼,從那張臉上,什麼都讀不出來。
「不過,您說的那筆交易……」斯塔克又喝了一口茶,嘴里的話卻透出猶豫之意︰「並非我不願跟您做生意,只是取得這些圖紙……我需要給商會一個理由!」
「理由麼?」袁倫握緊拳頭,輕輕掩住鼻息,若有所思。
……
橫街,散發著臭味的垃圾場旁。
「一群饑不擇食的野狗!」班森啐道,狠狠地將短斧插進土里。
這兩位持有盔甲的不安份子,終于在穆恩施行的強硬政策中走投無路,敗下陣來。
沒有錢,沒有食物。
「我們……再干一票?」他低聲提議說。
坎門眼中的紅光一閃即逝,隨即又逐漸黯淡。
「我說過,那是最後一次!」
他痛苦地彎下腰,雙手用力抓住頭發,搖晃不停。
坎門的目光凝視著地面,漸漸迷離︰「實在不行,唯有把這副盔甲……」
說到這兒,喉嚨卻如何也發不出聲音。其實,他心里已在這種搖擺不定間游離了很久。坎門知道,手底下有多少武力,才是決定他們能否勉強維生的根本。假如用它換了食物,鎮里那些結下仇怨的家伙恐怕立刻就將找上門來,到那時,又該怎麼應對呢?
「還不明白麼,坎門?這樣下去只是死路一條!你想讓兄弟們都跟你陪葬嗎!」
班森指著他們背後,二十多名面黃肌瘦、餓得病懨懨的青年,突然生起氣來。
那是兩人從小認識的兄弟伙伴,至于先前臨時加入的「新人」,早就拋棄了這里。
如同一個縮影,映射著小鎮平民的生活。
只不過,選擇各不相同。
這已經是青年們最後的堅持了,假若再過一兩天,或許他們就會在饑餓督促下簽訂那份惡魔般的契約。
然後,加入奴籍,永無翻身之力。
說實話,要不是他們自由散漫慣了,也不能堅持到今天。
畢竟在這種世界,生存,要遠比尊嚴來得重要。
班森這句話,實則已帶上了濃濃的指責之意。
「不!不是這樣的!」坎門辯駁道,「自打我準備留下,就從未後悔過這個選擇。倒是你,受不了苦的話,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
他不忿地怒吼。
「是,我是受不了苦!躲躲藏藏,忍饑挨餓,這就是你當初告訴我的好日子嗎?我過去是名什麼都沒有的小裁縫,但現在我手里有副盔甲,你知道嗎,我不想再回到那種狗娘養的生活里去了,一天都不想!」
班森漲紅了臉,伸手揪起坎門的衣領,兩個大男人瞪著眼楮,怒目對視。
「嘿,我到這兒來,可不是為了听你們爭吵的
詹妮弗支開他們。
「再去找找看吧,說不定……」
雖然口中如此勸慰著,她心里卻不由暗生失望。
經過這些日子相處,起先萌發的那股沖動早已悄然間冷淡,看到仍舊陷于掙扎之中的坎門,迷茫與錯愕感不由得一點一點地侵蝕上來,在詹妮弗腦際縈繞難去。
「或許,離開的時刻到了……」她默默想道。
……
大約是第四天吧,袁倫算算時間,正常的思考期已經過去了,這時候出手就不會顯得太過突兀。他當即也不再等待,直接與穆恩簽下一張購買契約,將加繆爾山附近兩百畝土地全數納入懷中。
它們共花費近萬聯邦幣,已經能稱為一次數目可觀的交易了。這筆錢大部分由之前積蓄的糧食、還有同斯塔克交換礦石得來的存款支付,同時他們還簽下了新一年的供應契約,自由獵鷹行會每年須交付不少于十噸的標準食物。
這種領地與古代騎士的扈從領很相似,好處是不需向子爵宣誓效忠。本來以子爵之謹慎,絕無可能向同一人出售如此之多、如此之廣的土地(畢竟整個喀拉庫勒湖畔區域也只有五千畝土地而已)。
但一來袁倫選擇的多是常年封凍的雪山區、毫無油水可榨,二來則因為他是第一個敢于出手的商人,既為做個樣子、向其余購買者宣傳,也為自己前途考慮,穆恩在得到子爵親授許可後還是咬牙批準了這份申請。
要是讓他知道,自己把能生蛋的雞當成雞蛋便宜賣了出去,也不知臨時執政官閣下會否感到後悔呢?
與穆恩接觸過不久,當袁倫正為卡里快速流逝的積蓄而心疼的時候,卻無意間遇上了兩位熟人。
他看到坎門在街角扭扭捏捏的樣子,哦,還有他的那位同伴班森。
兩人望見一位路過的商人,就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連忙走近前去,扯著他的衣角自我推銷起來。
「先生,您需要做工嗎?我的兄弟們只要二十個聯邦幣就好!」
「肯定包您滿意,請讓我們試試吧!」
可惜,這種行為只召回了一對白眼。
「閃開,你們這群癩皮狗!」
商人將他一把推開,整了整衣冠,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班森憤怒地就要開啟盔甲,卻被坎門死死抱緊。
「你想死麼?這里可是衛隊門口,在這兒出手,用不了一分鐘你就會人頭分家!」
「可是……」
「夠了!」
坎門松開手,失落地靠倒在牆邊,嘴里仿佛含著說不出的苦澀。
目光掃到這里,袁倫忽地心中一動。
最近一段時間忙于行會各種事務,連狩獵工作都停了下來,人手不足的問題已經嚴重滯後了他們的發展。
如果能將這群人招致麾下,自己肩上的壓力必然會大減,也就可以騰出手來做些更為重要的事情。
他微微一笑,跨步上前。
……
紅線衫公國,布魯伊斯城。
這里是大陸西域、聯邦所容括的最後一片土地,背靠蜿蜒深邃的昆古拉山巒,就如沉眠于海洋中的巨龍,默默滋潤著大公國之命脈。
澤瑟的房間在一幢五層洋樓的頂端,從這里,可以看見廣場上拖運木材和鋼鐵的長工,看見升起裊裊黑煙的工廠,看見深井邊浣洗衣服的女人,成隊甲騎兵繞著街道來回巡邏,踏踏的馬蹄聲清脆悠遠,仿佛他才是城市真正的主宰,即使大公先生也無法體會這種境界。
他喜歡這種感覺,並且總是沉浸其中。
這是西大陸著名商會,「秋比斯珍珠」之主、以及聯邦下議院千人議員之一才有的待遇。
桌上放著一杯熱咖啡,清氣升騰。
厚厚的白色文件堆了半人高,幾乎沒過他那枚半禿的腦殼。每月末尾,澤瑟都要親自瀏覽各支商隊的收營情況,以便隨時調整商會經營策略。說實話,要不是他只有一雙眼楮,澤瑟說什麼也不會將如此重要的商路租售出去,每想到自己流失的銀幣,他的太陽穴就微微發疼。
紙頁劃動的聲音,圓珠筆敲擊桌面的聲音,匯成一段奇特韻律,回蕩在空曠寬敞的樓宇中。
翻了一會兒,斯塔克的白皮書突然吸引了他的視線。
「一張小型儲能池的藍圖?于馬文鎮,唔……」
「是那個愚蠢的獸人澤瑟停下筆,他似乎依稀有點兒印象。
失去了鋼殼城堡的馬文,使用藍圖技術絕對是種浪費行為。如果僅僅需要電力,大可以在城鎮的發電廠里用龐大的即時發電設施解決,這麼采購還真是奢侈啊……
「莫非,那里又有新的城堡出現?」
這個念頭才剛彈出,就把澤瑟嚇了一跳。
「可鋼殼城堡明明在前幾天被亞伯拉罕大公捕獲,收入囊中了不是嗎?」
那件事情才過去不久——公爵出動大批甲士、甲騎兵部隊、甚至還召集了戰爭城堡,才將電力耗盡的它拿下——說起來,如今公國已有五座城堡,成為一份不可小覷的力量了。
所以說,高原余下的城堡,也就僅有泰勒家族那一座罷了,這種猜測實在太過無妄。
「興許是哪家領主又異想天開了吧,每年都有那麼幾個愚蠢的家伙
他為自己的神經過敏搖了搖頭,順手于批注前勾上一劃圓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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