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褚遂良的疑惑,孔穎達淡淡的一笑,隨後說道︰「登善,你以為,老夫這般作為,乃是支持那些軍中將領發動戰爭之舉乎?」
褚遂良愣了愣,疑惑的問道︰「遂良不知,遂特意來此向孔師討教,孔師,您這般作為,不與之辯論,而是默然無語,無形之間,朝堂之上戰意昂揚,形勢危急啊!」
孔穎達搖頭一笑︰「登善啊,你還是沒有看透,你終究還是年輕了些,老夫此舉並非是支持軍中將領發動戰爭,的確,兵家始祖孫子自己便言之,兵者乃是國之重器,要謹慎待之,但是,兵,乃是不得不存在者,若是無兵,如何御辱?
老夫此舉,也並非支持戰爭,老夫與汝一同自前隋亂世走來,數年間,看遍人間苦楚,看遍戰火燎原,反對戰爭,也就是反對兵火肆虐百姓,每一次戰事,總是伴隨大量兒郎戰死,家庭破碎,白發人送黑發人,何其淒慘也!但是此次,老夫當真不以為,此舉乃是謬誤之舉
褚遂良大驚︰「孔師何出此言?」
孔穎達放下筆,面色嚴肅的說道︰「登善,老夫且問汝,我等前番于朝堂之上反對戰事乃是緣何?」
褚遂良答道︰「戰端一起,百姓苦楚,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人間慘劇也!戰事也將對大唐之興盛帶來影響,前隋之亂過後,百姓急需休養生息,而不是戰爭不休!大唐承受不了這般多戰事,百姓承受不了這般多之戰事,錢財、糧食,大唐哪樣不缺?國庫空空,大唐如何支撐得起?」
孔穎達點頭︰「老夫亦是這般想法,軍中將領皆言我等腐儒,不通兵事,輕視兵將,軟弱無能;其實,若是外敵來犯,老夫定然支持朝廷開戰御辱,天朝之尊嚴不容侵犯!但是若是主動挑起戰火,則是不仁之舉,戰端一起,黃金萬兩又如何承受的住?光是一場突厥之戰朝廷十數載積累之錢糧消耗一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幾,老夫如何看得過眼?如何能看著那些將領將大唐兒郎帶向死地?
然,登善,若是戰事能為大唐帶來好處,能為大唐子民帶來好處,我等當如何以待之?便如同勞動改造,老夫親眼所見勞動改造實行之後萬民鼓舞,皆言朝廷仁義,陛下仁義,善待百姓,天下百姓皆支持,我等如何反對?
此乃一者,二者,勞動改造為大唐帶來了什麼,汝可曾了解?五部尚書為突厥勞力一事爭搶如斯你可明白為何?前隋之亂,人口銳減,大唐勞力不足,許多事情無法去做,陛下憐惜民力,不允許朝廷過度使用民力,可大唐百廢待興之時,如何以待之?
此時,勞動改造政策頒布,五萬余突厥勞力代替大唐百姓,為大唐做事,五萬余人使得今年大唐減免十萬壯丁之徭役,這是仁政,莫大之仁政!我等所慮者,乃是此舉是否對外族不仁,然,老夫以為,我等乃是漢人,大唐亦為漢人王朝,我等應當思慮者,乃是大唐子民,非是外族!
先賢之書,老夫只看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一句,便是以德報怨,也乃斷章取義之舉,而此等突厥勞力亦為大唐子民帶來福音,大唐子民支持,我等如何逆流而行?朝堂之爭辯,表面看之,乃是戰與不戰之爭,其實,乃是勞動改造政策之推動與廢黜之爭!
登善,這場爭辯,必然以推動者之勝利而告終,得民心者得天下,此舉已得天下民心,我等若再做反對之舉,那便是與天下萬民作對!與民作對,那是取死之道,前隋之鑒歷歷在目,登善,汝尚且疑慮乎?!」
孔穎達洋洋灑灑數百言,最後一句嚴厲的反問,將褚遂良說的渾身冷汗直冒,先前種種疑慮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徹頭徹尾的明白,一如醍醐灌頂,褚遂良抹了一把額頭滲出之汗珠,連忙起身,來到孔穎達面前就是一拜及地︰「孔師之言,如醍醐灌頂,遂良學識不足,不明所以,是故有此疑問,還望孔師諒解!」
孔穎達溫和的笑著站了起來,來到拜倒在地的褚遂良身前,彎身將褚遂良扶起︰「此事非是你之錯,若是放在以往,老夫也將犯此錯誤,如今能看透這一切,何其幸也!」言辭之間,孔穎達隱隱想起了那個時而嚴肅時而玩世不恭的年輕面龐……
褚遂良站了起來,舒了一口氣說道︰「幸得孔師為遂良解惑,否則遂良豈不犯大錯?遂良多謝孔師解惑!」
孔穎達搖搖頭笑道︰「登善,汝資質上乘,自幼苦讀詩書,學識淵博,可是正如那小子所言,若只是死讀書,那只能讀成書呆子,于國于民于家皆無利,途耗錢糧而已,往後多動,多看,多想,學問不僅僅是讀書,更在于思考
褚遂良眉頭緊皺,而後松開,再拜︰「多謝孔師教誨!只是,那小子?乃是何人?」
孔穎達一愣,隨後展顏笑道︰「哦!哈哈哈!嗯,這個不急,登善,你酷愛書法,師承虞世南歐陽詢,也是當時大書法家,老夫這里有一幅字,還請你品鑒一番
褚遂良乃是初唐著名書法家,與歐陽詢,虞世南,薛稷並稱「初唐四大家」。其特點是善把虞、歐筆法融為一體,方圓兼備,舒展自如,《唐人書評》中把褚遂良的字譽為「字里金生,行間玉潤,法則溫雅,美麗多方」,宋代大書法家米芾也稱頌他為「九奏萬舞,鶴鷺充庭,鏘玉鳴,窈窕合度」。
而褚遂良之所以能和李二陛下君臣相得關系極好,並在日後成為托孤大臣,書法也佔了很大的優勢,李二陛下酷愛書法,與褚遂良乃是很好的筆友,小鳥依人這個後來被形容女子溫婉柔情的詞語最初的出處,其實就是李二陛下形容自己對褚遂良的喜愛的……
所以褚遂良一听孔穎達有一幅字要給自己品鑒一下,就知道孔穎達一定是得到了什麼好字了,孔穎達在書法上的成就不如褚遂良,但是也是當世大家,能入孔穎達之法眼,褚遂良還是相當有興趣的,于是接過了孔穎達遞來的一張宣紙,看了起來。
「拼音讀字法之要素……嗯?」才看了幾個字,褚遂良突然讀不下去了,他沒有在意這幅字到底說的是什麼,他在意起了這幅字的筆法,這是楷書?對,是楷書,絕對是楷書,但是,這筆法,為何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這到底是什麼筆法?為何如此的,正氣凜然?
想了半天,褚遂良只能想出這樣一個詞語來形容這種筆法,恍惚間,褚遂良看見了一個人,那個人有著一副堅強的面容,雙手被縛,面對著熊熊烈火,他的身後敵兵重重,身前決然死地,他的眼中閃現出一絲堅定和決絕,仰天長嘯之後,毅然決然撲入熊熊烈火之中,毫無一絲遲疑……
突然打了一個冷戰,褚遂良眼前的虛幻消失不見,只剩下這幅字,越看,褚遂良越覺得難以自拔,這幅字,這種筆法,這種字體,實在是太過于吸引人了,正氣凜然,剛正不阿,文人氣節一覽無遺,這是真正的書法,這是真正的書法!
再看了一看,褚遂良卻又覺得這幅字有些眼熟,皺著眉頭細細思慮,對了!陛下!陛下近幾日于奏折上的批示,那字體與陛下往日所用甚是不同,而且看上去頗為不成熟,雖然有幾分意境,但是看上去略顯幼稚,大有四不像的感覺,這讓褚遂良很是不解,但是這些日子他一直為戰事所擔憂,也無暇關注這些,只是這個心病一旦消失,褚遂良開始關注這個問題了……
越看這書法,褚遂良越覺得無法自拔,不由自主的,褚遂良伸出手指在紙上劃了起來,旁若無人,孔穎達不以為意,輕輕一笑,初次見到那小子的書法時,他比之褚遂良也好不到哪里去,褚遂良愛書成痴,書法一項比之自己可要精通許多,所以年僅三十余歲就能躋身書法大家之列,這小子的書法若是得到了褚遂良的贊許,可比自己這樣的半路出家者好得多,小子,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那些人,我可管不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褚遂良從這幅字里收回了自己的神識,愛書成痴不是說著玩兒的,若是得到了一幅美妙的字,三月不知肉味也不是什麼難事,尤其這幅字的字體,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自己的書法比起這筆書法,少了幾分堅定地信念,少了幾分正氣,卻多了幾分褚遂良一直不是很喜歡的金玉之氣,說到底,褚遂良還是受金粉南朝靡靡之氣影響太多。
「孔師,這幅字出自何人之手?」褚遂良急切地問道,這幅字一定是出自絕世高人之手,這高人一定是一位極具氣節,不為五斗米折腰者,只有這般的氣節,才能為書法添上一筆靈魂,書法的靈魂,就是書者之靈魂,只有多了靈魂,書法才是書法,這靈魂也會隨著書法永遠流傳下去!
孔穎達微微一笑︰「那人你見過
褚遂良一愣,見過?是虞世南虞師還是歐陽詢歐陽師?亦或是薛稷?當今大唐文壇,能與自己比肩者,能超越自己者,也唯有此三人,除此之外,褚遂良實在是想不到其他人了,是否是他們三人中的某人在書法上又有了新的突破?「莫不是虞師?歐陽師?還是薛稷?」褚遂良急切地問道。
孔穎達搖搖頭,笑著說道︰「都不是
褚遂良眉頭一皺,躬身一禮︰「孔師,遂良愛書成痴,急不可耐!還望孔師明言以告之!遂良感激不盡!」
孔穎達滿意的點點頭,說道︰「此人,姓蘇,名寧,字三明,乃是如今之三原縣伯
是他?!
褚遂良滿臉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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