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西涼已有些冷意,後園里的綠植也多少顯出幾分頹敗來,修遠微微側著頭,淺淡的眉眼也不知落在何處,一時間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只偶爾能听到落葉被涼風吹動的輕響。
賈詡看著折扇上瀟灑飄逸的「袞雪」兩個字,神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不知軍師是從何處得到這柄折扇的,」
「這折扇是郭嘉在西涼城郊外的荒山上親手交給我的,就連這發帶上的血字也是奉孝當著我和侯爺的面用曹彰的血寫下的。」修遠單衣薄衫的坐在秋風里,臉上的淤青愈發有些礙眼起來,讓賈詡能隱約感覺到修遠此刻的那些脆弱和不安。
「郭嘉為什麼要這麼做,」賈詡只匆匆掃了一眼修遠的側臉就不動聲色的斂了眉眼發問,枯瘦的手腕也被他順勢收回袖袍里。
「郭嘉與曹彰暗生情愫,大約是顧忌曹孟德,不得已叛出曹營。我和侯爺昨晚去地泉的時候偶然遇到他們,我原想讓侯爺殺了郭奉孝以除心頭大患,他卻主動獻出平定西涼的上下兩策,叫我和侯爺啞口無言,只得帶著這柄折扇回城與賈先生商量。」
賈詡听罷,並未直接說出對郭嘉計策的看法,而是莫名其妙的轉移了話題︰「依軍師看來,郭嘉為何要與曹彰叛出曹營?又可以逃到何處去?」
修遠低頭思考了好一會兒,沒有什麼頭緒就干脆的搖了搖頭︰「曹魏陣營的所有人對郭嘉都是言听計從,作為一個謀士,似乎沒有什麼不滿的地方,莫非單純的是因為厭倦了四處征戰,殫精竭慮不得安寧的生活?」
「軍師此言差矣,郭嘉與曹彰有染絕非三兩日可成事,更何況他若不願出征,只需對曹操明言便可,曹孟德既然能親手為他寫扇面又派遣心月復大將隨身護衛,自不會在這些事上為難于他,更何況自孟德成功刺殺董卓以後,天下願追隨他的能人異士甚多。侯爺雖勇武,西涼城卻到底未成氣候,隨軍謀士也不是非郭嘉不可。」
「賈先生的意思是?郭嘉叛出曹營並非自願?在曹魏陣營里已經有人構陷于他?」
賈詡還沒來得及回話,呂布就在修遠身後低聲輕笑起來,還順手為他披上外袍︰「縱然我對謀略之事一竅不通也看得分明,那郭嘉在曹營的地位就如同清河在西涼城中一般,即便有人想對他不利,曹操也會早早處理干淨,絕不會落到被迫出逃的窘迫境地。」
賈詡不置可否的伸出枯瘦的指節敲了敲青石桌面,揚聲叫喚︰「樊稠你這呆子還不快去房里給我取件袍子出來,莫不是想讓凍死在這兒不成?既然侯爺也來了,你就順道取些溫酒熱菜來,我們也好邊吃邊說。」
賈詡的聲音很大,樊稠又是練武之人,自是很快就往賈詡住的地方跑了去,賈詡等樊稠徹底走遠了,才壓低聲音對修遠解釋︰「軍師現下可明白了?郭嘉智計無雙,那性子自是和你我有幾分相似,多少也還有些文人的傲氣。既然身邊有了一個听話又好用的曹彰又怎麼甘願一直受制于曹操?」
修遠從未想過郭嘉離開曹營的理由竟是如此簡單,甚至簡單的有些可笑,卻又不得不說賈詡的話著實很有道理。修遠抬眼和呂布對視,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贊同。樊稠正好拿了酒菜回來,又殷勤的為賈詡披上厚厚的裘袍,那裘袍下擺及膝竟比修遠身上的這件還要厚實保暖許多。賈詡神色一動若有所思︰「不知樊將軍是什麼時候獵了這件裘袍來,也不知道給軍師也備上一件,也不怕侯爺怪罪。」
那樊稠似是沒想到賈詡會有此一問,神色頗為窘迫,他梗著脖子半響才憋出一句話來︰「軍師若想要,侯爺自會去替他獵回來,又豈會稀罕末將的。」
修遠聞言一呆,隨即淡淡笑起來︰「沒想到幾日不見一向木訥憨厚的樊將軍竟變得如此靈活巧變,賈先生果真是高人啊。」
賈詡听到修遠突如其來的恭維倒也不推辭,還頗有得色的點了點頭,讓站在他身邊的樊稠看得一陣欣喜,連筷子上的肉掉在地上也未曾察覺。
「現下軍師可明白過來了?想必在曹魏大營郭嘉與曹彰也是如此這般過日子的,自是嘗到了甜頭,又豈能不食髓知味?」賈詡青白的指節捏在酒杯的邊緣,語氣里卻倏然生出幾分向往來,讓修遠心生警兆,下意識的就把心里的擔憂月兌口而出︰「賈先生莫非也想效仿郭奉孝那般與樊將軍一道歸隱山林?」
「軍師說哪里話,文和自幼家貧,生平志願便是要過上三餐有肉,四季有果的富足日子,絕不會因為一時感概就改了初衷,又回到偏僻阡陌之地去。更何況,天下未定何以為家,現在走了日後還要藏頭露尾的過日子,唯恐被人發現了去,豈不是自討苦吃?」
呂布原本還在給修遠碗碟里夾菜,听到賈詡的話有些疑惑︰「按賈先生的意思,那郭嘉如此通透伶俐之人又怎麼會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犯糊涂?自討苦吃這樣的事,我想但凡是個聰明人都不會做吧。」
「侯爺所言極是,因此從一開始,郭嘉便還有人可以依靠。他這個人走一步看十步,向來算無遺策,應該是早就有所準備了。」
「在如今的形勢下還有誰能冒著得罪曹操的危險把郭嘉這樣的人藏匿起來?」
「莫非郭奉孝要去江東投靠孫策?」修遠聞言頓時豁然開朗,不自然的看像賈詡的眼神中有多了幾分畏懼。
「郭嘉**不離十就是去了江東,江東風物絕好,物產豐饒著實是個安樂地兒,只不過投靠孫策卻是絕不可能的。我想曹操應該早就在江東陣營里安插了暗探,若是郭嘉前去無疑是自投羅網。」
「江東除了孫策以外,也沒什麼名動天下的厲害人物,以郭嘉的才學人品,他的朋友應當也不是尋常販夫走卒之輩才對。」呂布早年剛被冊封為溫侯的時候曾去江東游獵過幾次,對那里的風土人情還算熟悉,和孫策更是交情匪淺,江東的一些年輕的才俊呂布也都有所耳聞,故有此問。
賈詡聞言緩緩搖了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要不侯爺派些人去江東查探一番?如果昨夜你和軍師才遇到郭嘉,就算是連夜趕路,按理他們現下也應當還沒到江東地界才是,以高手的腳程倒也還來得及。」
呂布沒有應答,而是把視線轉投到修遠臉上,修遠沉吟半響,微一點頭︰「既如此就照賈先生的意思,派小五和秦酒去江東看看吧,也許會有什麼意外的收獲也說不定。既然賈先生一眼就探明了郭嘉離開曹營的玄機,那麼先生對他臨走時的遺計又有什麼看法呢?我們到底要如何做,才能順利讓侯爺把一個忠心耿耿的馬超收歸麾下?」
石桌上的酒菜明明放在深秋的冷風的好一會兒了,此時卻還兀自冒著熱氣,也不知呂布用了什麼辦法,把掃過得樹梢的瑟瑟作響的秋風都擋了下來。賈詡一臉慵懶的半眯著眉眼,大半個人都斜斜靠在樊稠身上,他隨意把掌心里小巧但不算精致的白瓷酒杯斜斜舉到樊稠手邊,後者一臉滿足的幫他斟上大半杯的溫酒。
樊稠取來的酒是西涼特有的一種清酒,以粟米和葡萄為主要原料釀造而成。色澤清透,光潤盈香更重要的是,性子溫潤很適合修遠和賈詡這樣的文人喝,呂布和樊稠反倒是滴酒未沾。
「但凡求取人心,必有上中下三策,上策取道,中策取心,下策取信。」賈詡微微有些喑啞的嗓音在不大不小的空間里回旋著,仿佛合著某種奇妙的韻律,讓身處其中的人都不自覺的隨著他的思緒走動。
修遠面色微醺笑著把桌上一小塊香酥雞塞進呂布口里,似笑非笑的調侃︰「不知文和是用哪一策輕而易舉就取了樊將軍的一顆真心呢?」
賈詡轉過臉,貼著樊稠溫熱的脖頸吹氣,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里的睿智和嚴謹︰「我和樊將軍是日久明心跡,他對我的心思這麼明顯又不知掩藏,我又怎會察覺不出,如今年近而立,想著身邊有個放心人能偶爾端茶遞水也算不錯,也就半推半就的應了他,怎能和你與侯爺相比。」賈詡說著斜斜瞟了被修遠呂布捉在掌心的手指一眼又不動聲色的移開視線。樊稠心中一動也打著膽子把賈詡的手塞進自己懷里,一邊塞還一邊憨厚的傻笑︰「先生這里面暖和。」
看得呂布和修遠一陣哄笑,賈詡倒是毫無尷尬之色,鎮定自若的換了個姿勢又開始長篇大論起來︰「郭嘉留下的計策甚為歹毒,乃是一勞永逸的釜底抽薪之策。大概他已經事先在這柄折扇上的某處做了什麼手腳,我們只要把折扇一送到曹魏大營,他們就會認定郭嘉是被馬騰所害。按照曹操的性子,必會讓曹營的人把馬騰帶回許都去由他親自處置,這個時候馬超的行動就全在郭嘉掌握之中了。」
修遠若有所思的結過話頭︰「賈先生的意思是,我們要趁火打劫?」
「沒錯,即便曹營在西涼的人馬全數都去圍攻扶風茂陵,郭嘉亦料定以馬超的武功要月兌身不是難事,畢竟留在西涼的曹魏陣營里武功底子最好的曹彰已經被他自己帶走了。馬超年少突遭變故,第一反應定然是要投靠他父親的盟友,也就是金城的韓遂。早年我還在虎牢關任主簿的時候,就曾听掌管戶籍文書的內官們議論過,韓遂和馬騰早已經偷偷結成異性兄弟的事。如此一來,馬超必會投效韓遂,我們只要在馬超到達金城之前將韓遂格殺,馬超不明真相,狂怒之下一定會失去理智,把這筆帳也糊里糊涂的算到曹魏的人身上,如此一來整個西涼除了侯爺掌管的西涼城之外,他便再無處可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