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這樣的呢,佐橋太太。」
像是為了強調一般,朝日奈琉生清晰地再度復述了一遍。
彼時,窗外瑩白的世界一塵不染,在陽光下熠熠地反著光。
冰冷,但卻澄淨。
奈葉恰好抬起頭來,對上了身旁朝日奈琉生的側臉。
銀粉色的長發在窗外光點的照耀下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襯著潔白的雪顯得格外聖潔,奈葉恍然就回到了陪雪織去畫廊的那個上午,琉生先生也像是天使降臨人間一般干淨得不容褻瀆,悄然就出現在了她和佐橋夫人的面前。
仿佛是時光流轉,讓她們都回到了彼此第一次正式見面的那個時候,奈葉沒由來的就想到了,什麼叫做輪回。
只是,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奈葉在琉生先生的臉上看到了類似于憐憫與哀傷的表情。
再也回不去那個上午的心境,也再也回不到可以毫無芥蒂的曾經。
奈葉的心上驀地泛起一股酸意,她立時閉了眼低下頭,用力眨了眨後重又再睜開,安靜地聆听等待著琉生先生的解答。
「什麼不是這樣的!螢就是被那個頂著好朋友的名號卻在背後捅一刀的笠原澤香背叛了的吧!那個賤人不僅勾引了她的男朋友,還對著螢落井下石了吧!她根本就是殺害了螢的罪魁禍首!」
佐橋夫人雍容優雅的臉龐因為激動的怒吼而顯得有些猙獰,氣急敗壞地瞪視著琉生先生,像是恨不得下一秒就將他撕碎。
只是很快,她的表情又恢復了往日的親善溫柔,臉上也像是沐浴在聖潔的光芒中一樣靜謐而又滿足,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好事情,以著一種詠嘆稱頌的口氣呢喃起來︰「不過還好,她總算是死了,死在了我和螢的手里。我相信螢也一定沒有遺憾了,我為她完成了她的心願呢。螢……」
佐橋夫人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一直不停地重復著螢的名字,奈葉看著她此刻專注的神情,突然就想起了案發之後去琉生先生工作的店里偶遇佐橋夫人的那一天,她曾經說過的「我們都已經不再有遺憾了」這句話。
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嗎?
「螢的死,跟失戀無關,也跟笠原澤香無關。」
朝日奈琉生的聲音一時間像是石破天驚,驚醒了沉思中的奈葉,更驚醒了迷怔中的佐橋夫人。
佐橋夫人立刻就忍不住想要反駁,卻被琉生搶先了一步︰「或者還可以說,支撐螢走出失戀那段時光的人,正是笠原澤香。」
「不可能!笠原澤香明明搶了螢的男朋友!」
「佐橋太太是憑什麼這麼篤定的呢?螢的日記麼?」
「沒錯!」佐橋夫人口吻堅定吐字清晰,仿佛擲地有聲,「螢的日記里說過她和笠原澤香成了好朋友,後來又寫到搶走她男朋友的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除了笠原澤香,還會有誰!」
對于佐橋夫人的反駁琉生絲毫不亂,溫柔的聲音沒有波瀾,依舊和緩而又具有安撫人心的力量,只是奈葉從中卻仿佛听出了一絲淡淡的惆悵︰「那是教螢作畫的老師。那個女老師不僅搶走了螢的男友,螢也是後來才知道,那個老師還私自將螢的畫作當做自己的作品交出去參了賽。」
「……什麼?」
佐橋夫人的表情霎時僵住,有些不敢置信。
「笠原澤香是螢的好朋友,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鬧上那場比賽,事情鬧得很大,那個女老師甚至因此再無法在美術界立足下去,算是為了螢報了仇。」
琉生邊說邊注意著佐橋夫人的樣子,見她只是無聲地張合著雙唇想說什麼卻又無言可說的樣子,清潤的眸子中劃過了一抹不忍,卻還是堅持著要將真相說出來。
「在那之後,笠原澤香又一直鼓勵支持著螢,這才伴著螢一起走過了那段情傷,也是在那之後,螢才畫出了那一幅《青鳥之死》。」
「那不是代表了螢心死了嗎?」佐橋夫人的聲音低得幾乎听不見,像是受了很大的打擊,表情落寞著,顯然琉生的話她是听了進去。
「青鳥雖死,吾夢猶存。」
琉生的話讓奈葉頃刻瞪大了雙眼,這句話她不可謂不熟悉,這是雪織曾經兒戲般寫在窗戶上的字,當時只是覺得這句話不錯,卻沒想到,卻是雪織歪打正著了嗎?
只听得琉生的聲音繼續說道︰「對螢來說,被戀人和老師這兩個極親密的人聯手背叛她固然難過,固然曾到過絕望到心死的地步,但是在可以相互依偎取暖的好朋友的幫助下,她還是走了出來。」
「《青鳥之死》那一幅畫作,是螢在祭奠她死去的愛情,但同時,更是她對夢想的希冀,對友情的贊禮。」
「不可能的!」
佐橋夫人像遭遇了滅頂的打擊,臉色一時間灰白起來,她拼命搖著頭,想要將琉生的話拋之腦後,可琉生的聲音卻像是魔咒一樣緊緊箍住了她,如影隨形著,令她幾乎快要瀕臨崩潰的邊緣。
「不可能的!笠原澤香她明明就是個賤人,她怎麼可能——」
「我相信琉生先生說的話。」
奈葉輕輕地一抬眼,收拾好適才听聞真相後所有的心潮起伏,格外認真地對上了佐橋夫人的視線,刻意加強語氣一樣重復道︰「我相信琉生先生說的是真的。」
「你憑什麼相信!」佐橋夫人立刻搶白,口氣中帶上了癲狂的味道,「不過是個局外人,你憑什麼做出判定,你有什麼資格!你憑什麼!」
「就憑……」奈葉輕咬著下唇,露出一個帶著幾分慘然悲憫的微笑,口氣極淡地說道,「就憑,《青鳥之死》的畫作上,螢繼續用了她們友情的證明作簽名。」
對于佐橋夫人此刻接近瘋狂的歇斯底里,奈葉似乎是能夠感同身受的。
因為,如果笠原澤香真的從來沒有背叛過螢的話,如果她真的如琉生先生所說一直都是螢的好朋友並支撐了螢重新煥發生機的話,那麼,佐橋夫人的報復行動,不啻于是斬殺了螢對于這個塵世的最後一份留戀。
那是,螢對這個世界最溫暖的記憶。卻是由佐橋夫人,這個對螢最覺愧疚最想要有所補償的母親,親手將之毀滅的。
這種顛覆的痛楚與悔恨,佐橋夫人自然是不願接受。而奈葉除了能夠體會到佐橋夫人的感受之外,更為她的舉動覺得心痛。
「友情的證明?」
奈葉組織了一下語言,將自己從種種跡象中發現整合的線索敘述了出來︰「是的,那是一對粉紅色的櫻桃發夾,螢和笠原澤香兩人分持一個,作為她們友情的證明。」
「笠原澤香的那一個,在螢死後這將近一年的時間她一直都帶在頭上,可見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螢。而螢,她對這個發夾珍而重之,甚至將它等同到了與畫畫並重的地步,為此,她便將這個發夾作為了她畫作的唯一簽名。」
「螢的畫作上,作為簽名的那兩個小小的黑色圓痕,其實就是發夾上的兩顆櫻桃。一大一小,相互緊密依偎著,正如螢和笠原澤香,她們相互給予對方溫暖。」
「我想,螢一定是十分信賴並且依賴著笠原澤香的。而笠原澤香也絕對從頭到尾都陪伴在螢的身邊,從未背叛。否則,螢絕不會在《青鳥之死》的畫作上,依然用了櫻桃發夾的簽名。」
奈葉一直覺得笠原澤香的性格很糟糕,也看不慣她太過自私霸道的行徑,更是對她侮辱了繪麻以及對琉生先生百般糾纏的事情諸多不忿乃至不惜為此戲弄了她,但是平心而論,對于笠原澤香給予螢的友情,奈葉不得不給這個女人一聲贊美。
對于一個內向的朋友堅持陪伴並且堅決維護,不惜為了朋友放□段大鬧比賽會場,陪伴朋友走過情傷重新振作,而在朋友死後,一直用著自己的方式紀念著她們的友誼。
沒有誰從來惡劣,也沒有誰對所有人都惡劣。
笠原澤香將自己心中最柔軟的部分給了螢,所以,她能夠成為螢的救贖。
「原來竟然是這樣嗎。」
無需再問螢的真正死因了。螢的郁郁而終既然不是為了情傷,那自然只可能是因為她剝奪了她作畫的權利。
真是諷刺呢,失去了女兒時才明白自己虧欠了她多少,于是用盡了自己的全力想去彌補,可惜,到頭來才發現,原來一切,還是咎于自己。
佐橋夫人的臉上露出的平靜的笑容,斂去了周身的戾氣,她的面容祥和得不可思議。
「奈葉的解釋入情入理,所以我可以接受,而琉生你更是沒有欺騙我的理由。」
尤其是,在笠原澤香對你做了那些事之後。
不知道等你重新記起她曾欲對你做的事之後,是不是還能夠這麼無私地為她辯解呢。
可惜,她卻是,看不到了。
佐橋夫人的臉上綻放出一抹絕美而釋然的笑意,帶著幾分輕松撥下了警察局的號碼,而後,在等待警車到來的時候,她將一瓶藥劑遞給了奈葉。
「這是……?」
「不管是那位警官還是琉生,只要飲下這瓶藥劑都可以痊愈,只不過,這里只有一人份的量。」
「誒?」一人份的量?那豈不是不夠!「沒有第二份了嗎?」
「雖然有,但我卻不想交出來呢。」佐橋夫人笑顏如花,奈葉卻看得只想磨牙,「我到底還是你們的敵人,不要這麼毫無防備地索取啊。」
佐橋夫人一臉笑意地看著奈葉,將所有的情緒都用笑容釋放著,掩飾著,她只謔笑看著奈葉,問道︰「我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你,你想讓誰活下去?」
她想讓誰活下去……嗎?
奈葉有些無措地摩挲著冰冷的藥劑瓶身,看著琉生先生至今依然溫柔彎起漫不經心的眉眼,呆愣著,在自己都還沒有察覺的時候,話語就月兌口而出︰「我不希望琉生先生死去。」
佐橋夫人聞言眸光一閃,剛想說什麼,卻听得奈葉的聲音又接著響了起來,而這一次,明顯是已經做出了決定︰「但是,我也不希望警官先生死掉!」
「琉生先生是家人,所以我不希望他死,但是警官先生的生死也不應該是由我來決定!」
「不管是你還是我,我們都沒有資格決定人的生死!」
「我想讓兩個人都活下去!即便知道困難,我也一定會找到第二份解藥的!」
「呵呵。」
「哈哈,哈哈哈!」
佐橋夫人的笑聲由起初的輕笑變成了大笑,接著笑聲終于遏制不住回蕩在了房間里,她邊笑邊說道︰「還真是你的風格的回答呢,奈葉。」
「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嗎?有想做的事情的時候,一定要去做,一定不要讓自己後悔。」
「如果今天你的決定會讓琉生死去,你也依然會這麼選擇嗎?」
「會!」
奈葉的斬釘截鐵讓佐橋夫人更是笑彎了眉眼,她抹去眼角似是因為大笑而流出的眼淚,口氣中的笑意更加的明顯。
「我從來沒有說過,不服下這劑藥,兩個人就會死吧。」
「誒?」奈葉愣住,表情也呆呆的,「但是你不是說讓我選擇誰活下去……」
「那是玩笑啦玩笑,故意說嚴重點不行嗎?算是滿足我這個馬上就要失去自由的人最後一點的惡趣味~~」
佐橋夫人笑睨著奈葉,臉上慈祥而又欣慰。
如果是奈葉的話……
「琉生服下的藥劑效果會隨著時間慢慢消退,對身體沒有什麼損害的,這一瓶,其實是那位警官的解藥。」
如果是這般溫柔的奈葉的話……
和她看著長大幾乎等同于親子同樣溫柔的琉生……
「一定要幸福呢。」
「什麼?」
「不,沒有什麼。」
是的,沒有什麼呢。因為,如果這兩個人在一起的話,是一定會幸福的。
「現在凶手已經認罪,據她供認,凶器已經被扔掉,朝日奈琉生案就此告一段落。」
「那麼,我們就先回警局了。」
神奈郁子極為官方公式化地朝奈葉和琉生一頷首,轉身準備告辭。
「等一下!」
奈葉突然叫住了她,將手里的藥劑遞了過去。
「這是羽田警官的解藥,如果不放心的話可以請專家檢驗一下。」
神奈郁子的眸子亮了亮,動作比之前快了許多從奈葉手中拿過解藥,聲音也揚了幾分,多了絲情緒︰「多謝!」
「不用客氣。」
目送著佐橋夫人和警官小姐相繼離開,奈葉和琉生也起身準備告辭。
「佐橋太太說的凶器,真的被扔掉了嗎?」
琉生疑惑的聲音喃喃著響起,並不是向奈葉詢問,更多的只是自語。
奈葉只當不經意回眸瞥了臨窗茶幾上那只巨大而仿真的青鳥一眼,就快步跟上了琉生先生的腳步。
「誰知道呢,大概吧。」
佐橋夫人既然是抱著復仇的心思殺了笠原澤香,凶器自然是會祭奠在螢的跟前,最好還是在自己目之所及的地方。
這座青鳥雕像,佐橋夫人打造出來當做螢陪伴著自己,如果她的猜測沒有錯,那麼凶器最可能就是藏在這雕像里。
在那,長而彎的喙中。
只是原先,佐橋夫人就不可能為了取刀將雕像摔碎毀去,現在她存了愧疚的念頭,只怕也是更希望螢能夠和笠原澤香永遠在一起,永遠密不可分吧。
地上的積雪正在陽光下融化,以著人類耳力不可聞的聲音迅速地消融著。
因為體溫被化雪大量地吸走,奈葉有些受不住寒意身體微微地打著顫。
「還真是,只會勉強自己的孩子呢。」
伴隨著溫柔的嗓音,男人將頸間的圍巾解開,密實地纏在了少女的脖子上,又將少女縴細冰冷的手包裹進了自己的掌心。
「好些了嗎?」
「嗯,謝謝你,琉生先生。」
「很痛苦吧,這件事情。」明明才是個孩子,卻讓你見到了這一面。這樣的真實,這樣的殘忍。
「嗯。」奈葉沉默了很久,終于老實承認了下來,只是她頓了頓,輕柔的嗓音又繼續說道,「但是,琉生先生應該更痛苦吧。」
裹住奈葉雙手的手掌緊了緊,琉生溫柔的眸子黯淡了下來。
「不管是為了螢而殺人的佐橋夫人,還是被佐橋夫人殺害的笠原澤香,都是琉生先生的熟人不是嗎?」
「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是琉生先生,更加覺得痛苦吧。」
「……謝謝你。」
「謝謝你,奈葉。」
原本以為能夠掩飾得很好的情緒,卻被這個女孩子一語戳破。
不是揭瘡疤的殘忍,只是單純感受到了他的痛苦,所以為了他的痛苦而感同身受的心疼。
「謝謝你。」
這個女孩子,果然是擁有著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體貼與溫柔。
如此地細密,緊實地纏繞在自己身上,像是再也掙月兌不開的枷鎖。
不管是現在,還是之前為了他的事情那麼辛苦地奔波。
「真的,謝謝。」
琉生再也遏制不住,擁住了身前嬌小玲瓏的少女,像是想將她契合在自己的身體里一樣用力。
明明是如此嬌弱的身體,為什麼會擁有那般堅韌的性格?
明明身體還散發著冬日里的寒意,卻又為什麼讓他感覺到了無以計數的溫暖?
「……奈葉。」
作者有話要說︰O(n_n)O~于是,琉生篇就此完結,明天開始新章節~~
歡迎大家說說看有關這個篇章的看法喔,好讓阿沐知道還有哪里不足,畢竟寫關于這起案件的時候阿沐其實心里還是很沒底的呢對手指。
如果要做預告的話,明天就是賞花,唔,表示椿又要作死了呢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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