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人?」城門吏一接過這方極是精致的照身,看都沒看便先說了一句,然後看一眼照身,再看了一眼面前這個偉岸的漢子,「魯,仲,連?」
魯仲連淡淡的點頭一笑,便拿出一只銅刀極其自然地塞到城門吏衣襟的小袋里。這銅刀卻是百余年前齊國的一種老式刀幣,流傳至今極是貴重,時人稱為「老齊金刀」。對于一個城門吏,縱然小財不斷,這老齊金刀也是極為稀罕的金貴物事。
「哎哎!這是何意?」城門吏覺得口袋一沉,立時便沉下臉模出了銅刀,「齊人有錢,便想壞我官身了?拿回去!還拿黑眼看今日燕國麼?」
「當真不要?」魯仲連非但沒有尷尬,反倒是呵呵笑了。
「聒噪!」城門吏很是不耐,「我到想要,但我還不想失了我這一顆頭顱
「言重了吧魯仲連手心掂著銅刀,臉上仍然揶揄地笑著。
城門吏手掌一掠,便極是利落地從魯仲連掌心拿走了銅刀,「當啷!」一聲便撂進了旁邊一個陶俑里。這陶俑與人等高,大張著嘴巴,身上卻寫著大大兩個紅字--官吞金!城門吏笑道︰「滿意了吧?還有多少,盡管往這里丟,十萬八萬我都要!」
魯仲連哈哈大笑,牽著馬匹回身便走了,一路走來心里面卻是五味雜陳,感慨萬千,直到齊國商社門前,才收回了飄得很遠的思緒。
燕國是周武王滅商後首次分封的最老牌諸侯,始受封者便是赫赫大名的召公奭,周武王的弟弟。使燕人驕傲了幾百年的,便是這最嫡系的王族血脈。
也正是這個原因,燕國的一切都原封不動的保留了周人的習俗與傳統。都城建築也是一樣,薊城的格局幾乎便是一個鎬京翻版,只不過規模氣勢略小罷了。與鎬京一樣,薊城王宮以外的街區都以「坊」劃分,而「坊」的命名則以王宮方位而定。東南坊,便是王宮東南的一片官宅區。這里緊靠王宮遠離商市,一色的青石板街,街中大樹濃蔭,幾乎沒有尋常行人,但有行走,都是轔轔車馬,整個街坊竟是幽靜得有些空曠。
說起來,燕齊兩國在周武王始封諸侯時都是首封大國,都是帶著鎮撫邊患的重任在荒莽山原披荊斬棘艱難立國的功臣部族。
召公奭、太公望,那是多麼輝煌的兩個名字啊!西周三百余年,魯、晉、燕、齊四大核心諸侯,便是支撐整個西周的四根擎天大柱。魯晉定中原,燕齊鎮邊陲,忠心事王,共討叛逆,四國之間幾乎從來沒有發生過齷齪。
燕齊兩國同在邊陲,一北一東相毗鄰,唇齒相依水乳交融,當真是兄弟之邦。進入春秋動蕩之期,齊晉漸漸強大了,魯燕漸漸式微了,不知不覺的,燕國便成了追隨齊國腳步的附庸式盟邦。
縱然如此,畢竟老根還在,終姜齊之世,燕國與齊國還是維系著互相救濟輔助的久遠傳統,邊界也從來沒有駐軍。
可是到了春秋後期,田氏取代姜氏公室,齊國便成了「田齊」。一切齷齪,一切仇恨,都是從那時開始的。作為王族諸侯的燕國,始終對田氏「篡國」耿耿不能釋懷,將新齊國始終看作一個異類叛逆,不與齊國通使,還在邊境駐守了兵車八百輛!要不是燕國已經衰弱得自顧不暇,擁有「代王討逆」大權的燕國也許早早就對這個「田齊」興師問罪了。
興師不能遂心,燕國便只有變著法兒冷落這個新貴,禁止通商、封鎖關梁、不通使節、不與會盟、邊境駐軍等等,燕齊邦交便倏忽降到了冰點。
田氏新齊國立足未穩,卻是急于與大諸侯們修好會盟,通商互助,自然便要首先結好燕國這個毗鄰的王族大國。反復試探,齊國竟然都踫了硬邦邦的釘。
有一次,兩國漁民因在濟水捕魚而大起械斗,齊桓公田午便將齊國漁民全部押往燕國,交燕簡公處置。誰也沒有想到,燕簡公竟下令全部殺了齊國漁民!同時對燕國漁民大加褒獎,還破天荒派出特使責令齊國向燕國請罪!
燕國的倨傲,終于激怒了這個正在蓬勃成長的新貴,齊國憤憤然開始了與燕國的冰冷對峙。到了戰國初年的齊威王田因齊即位,力行變法,齊國實力大長,倏忽二三十年便成了天下第一流大國。
這時的燕國,卻在恪守祖制的懵懂歲月中沉淪為疲弱之邦,除了皇皇貴冑的血統,幾乎是要甚沒甚。于是,蒼老的燕國只有極不情願地跟在齊國後面亦步亦趨,儼然宗主與附庸一般。
燕文公任用蘇秦,燕國終于有了一個崛起的機會。惜乎天不假年,文公尚未來得及等蘇秦合縱成功便驟然病逝了。燕易王倒是雄心勃勃,偏偏又重用了更加野心勃勃的子之。這個子之凶狠酷烈,毒殺了燕易王,軟禁了燕王噲,最後又逼迫燕王噲將王位禪讓給他,接著又毒殺了燕王噲。子之做了燕王,燕國的大劫難便驟然降臨了。
當時好容易保住太子之位的姬平被迫離國,流落于王族封地。為了復國,他聯絡王族發動了一場兵變,不想卻被凶悍的子之一舉擊潰。
姬平再次流落封地藏身,無奈之下,便秘請齊國發兵靖難。齊宣王本來就一直在等待出兵機會,應姬平之邀,立即大舉發兵燕國,剿滅了子之,將燕國財貨搶掠一空,還大火焚毀了薊城,給姬平留下了一個滿目廢墟遍地瘡痍的爛攤子!
國人在痛罵齊國的同時,也惡狠狠地詛咒著那個搬來齊人的子之。姬平很清楚,要不是將搬來齊兵的惡名轉嫁給死無對證的子之,他這個國王還當真要被國人撕碎了祭祖。
就這樣,做了燕王的姬平深深地掩藏了這個永遠流血的傷口,開始了艱難的復國。安撫百姓,恢復生計,求賢變法,周旋列國,練兵備戰,終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
雖然正當不惑之年,他卻已經是兩鬢蒼蒼的老人了。十余年來,他一日也沒有忘記向齊國復仇,雖說沒有像越王勾踐那樣日喊三次,也是經常在夢中霍然坐起,看著漫天星斗愣怔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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