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番外篇
第58節春花秋實（15）
後來又有一日，門房傳來玉帝的急詔，沒說是什麼事，只叫各府仙家在凌霄殿面聖。神尊病著，白夜陪她，我沒奈何穿了朝服走這一趟。當時不知，過後才想，這其實就是神尊那兩人苦情的轉機，也險些成了我孟于此生之尾。
彼時凌霄殿一片沉默，只有太白金星執掌十六天卦道︰「此是三界萬年大劫，只可惜卦象迷茫，老臣實難推測精準，望陛下恕罪
玉帝的萬年台詞︰「眾位卿家，誰有良策？」
我正昏昏欲睡，忽有一人道︰「臣有一策這聲音略微蒼老卻很是蒼勁，仿佛千年的古鐘，微啞而驚鴻。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太熟悉這把嗓子，即便隔了千余年，我依舊能在第一時間辨別出他。我三百年避世修道，一千年天界為仙，這條漫漫長路的最開端，就是被他騙進來的！
我猶有些不信，抬頭四下逡巡，不費什麼力便找到那人，因他實在太過特別。眾仙朝會皆穿朝服，唯獨他站在首位一身灰白長袍，單看這個背影我便如墮夢中——若我沒記錯，這老兒當時死得透透的，他怎麼會出現在此？！
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三十年都是跟在這人的身後，為徒為兒，把他當作依靠乃至再造父母。我人生的根基都是他一手教導，即便是他死後，我的坐臥行止，為人處事，生活習慣，一切的一切仍舊受他影響改也改不掉！因為他是……我的老師。
就是這樣一個人，可想而知他的死對我究竟是怎樣的沖擊，當年我默默埋了他，正當壯年的人在他墳上哭了三天，我懷著怎樣的心情，現在想起依然眼中泛酸！
可今時今刻，他竟這樣從從容容立在那里，仿佛是我認錯了人，仿佛他根本不是我的生命導師，這叫我情何以堪？
胸中一團壓抑，不知是憤還是悲，也不是重逢喜悅，壓的我有些站不穩腳，旁邊一人扶著我，低聲詢問︰「怎麼了？又不舒服？」我指著仙班頭首那人︰「那……那是誰？」
身邊這人一頓，我抬頭看他，他的樣貌在一次由模糊慢慢轉為清晰，原來是天斥。他順著我的手指看，輕聲答︰「奉天大神——我的父君
我的恩師……天斥的父君……奉天大神……
腦子里有什麼豁然開朗，又好像有什麼愈發迷茫。我抓不住神思，飄忽間仿佛是要看清楚什麼，但我努力追逐，又失了目標所在。一陣急躁驀然迸發出來，好似心魔叢生，使人不得安寧。
我甩開天斥，默背了一遍太上清淨咒，听那人與玉帝道︰「但凡是攸關三界眾生之大劫難，上天必定網開一面容我等窺測天機，此乃上天有好生之德也這些話全是開篇鋪墊，幾無用處。他果然還是和從前一樣，非要勾起所有人注意，才慢悠悠道︰「臣讀遍上古遺卷，曾在一冊孤本中見過一個法陣，若有劫中之人數十，共結發願，則可憑法陣之力感知天命，能得凶吉之兆，精準無比，從而避禍消災
有人非議︰「哪有那麼多劫中之人？」這是還不知眼前劫難究竟有多嚴重的，金星難得神色嚴謹︰「你我皆是劫中之人
其後之事，眾仙默然，玉帝親自垂詢，奉天細細陳訴，金星領無數小仙在凌霄殿前設壇。布置停當，恭請奉天大神點將布陣。
他走到我面前時，我惡念橫飛，心里想的是過去經常玩笑的一句話︰「老小子！小心你的腰！」他卻笑容一如死前安祥，對我微微點頭︰「為師的腰，好得很呢，小于！」
我如遭雷劈，愕然瞪著他。他這是……承認了我？他伸出手，像要拍我的肩，天斥忽地將我拉偏身子，喝問︰「你干什麼？」我很懷疑他二人到底是不是真父子——天斥不敬，他亦不慈，奉天對我說話時的笑意不翼而飛，換上一副嘲笑嘴臉︰「你放心，事已至此，你爹我不會再做什麼了
天斥如護食的野狗，惡狠狠瞪眼，險些呲出白牙。我全然听不懂他們打的什麼啞謎，也不想去問。倒是奉天又笑意溫良︰「小于，我知道你心中迷惑。等這個事了結，為師與你好好解釋
天斥猛的用力，捏的我手腕生疼，疾疾道︰「他不行！他不能入陣！他仙靈微弱，根本經不起你的大陣！」奉天冷笑︰「我知道！連你都不行，何況是他？」
最後我只見他對我微微點頭，背影漸遠，又有數十仙家同去，皆是平日少見的老家伙，無數人影漸漸模糊，淹沒在暴起的戾風之中。
他的背影消失那一刻，我很希望他就這樣一去不返，倒不是有多恨他，只是……我那不怎麼精準的感知力，忽然就拼命掙扎一般迫切的告訴我——他回來時要告訴我的事情，是我這縴弱神經所承受不起的。
我的身子有些搖搖欲墜的感覺，仿佛現在，乃至過去無盡年中，我都身在一個天坑邊緣，師父他把我放在這里卻不管不問，任憑我無知無覺自由行走。那其實很危險，可我是不知道的，故而不知者無畏，但現在若我非要听他回來後的解釋，那我便要一腳踩入天坑，一不小心就要萬劫不復。
這感覺太過飄渺，但實實在在從我心底升起，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我駭得死死抓住手中一個事物，才能勉強定住心神不去發抖，低頭看了很久，發現手里被我捏得變形的，是天斥的手掌。
我趕緊松開，他卻一把抱住我的腰，低聲哄勸︰「沒事，別怕……」
法壇之下，群仙雲集，怎是一個眾目睽睽了得？天斥這一個動作，眨眼之間便引得唧唧嘩然，我听見有人喊︰「四時府的孟于也斷了袖啦……」
我一早便知，我與他之間，受人非議的那個必定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