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半月,除了一位個婆子和李醫師,寶生再未見過其他人。婆子照顧得十分仔細體貼,但就嗯嗯呀呀是個啞巴。李醫師也是個悶葫蘆似的,只知道一味試驗藥石,讓寶生服下以查看藥效。
寶生身體漸漸多了些活氣,對周圍人事十分警惕,試探掙扎著出去,所居宅子遠門總是緊鎖。有次乘著旁人疏忽,從院門門縫外窺,只見一片青蔥田莊模樣,剛想探個清楚,啞婆子就緊跟了過來。
寶生自小從未遠離父母親人,此時被禁于此處,初始十分惶惶恐怖,猶記得仍在女牢的情形,萬不知自己如何被拘來。但看著來來往往兩個旁人並無惡意,慢慢也安定下來。
加之韓雲謙的教養有方,寶生于不利的環境反而能分析一二,開始留心所處環境,並將四周景致和天象方位牢牢記憶在心,希望能找出途徑。
寶生所居乃四合農家小院,屋舍簡陋寒酸,十分不出眾。但屋內用具卻講究干淨,還有書機燭台筆墨和刀劍架等擺設。
這日上午,寶生用了藥水,李醫師把脈過後竟露出一絲淡淡的喜色。寶生見李醫師面善,又想試探李醫師話頭,但李醫師極其警覺,打了個哈哈便退了出去。
寶生極其無奈,又十分無聊。听得院外一片蟬鳴不停,便罩了單衫,開了廂門,端坐在廂房門檻上。夏午悶熱,陣陣過堂涼風通過,吹動起書案上紙片亂飛。
寶生看得有趣,突然心中一動,想起母親曾親手教授自己臨摹芥子園的四季畫譜,其中一幅夏圖便是如此情景。念及父母,更思念父親不知身在何處,心中抽緊。寶生自誡傷感無用,便踱步到書機旁,慢慢研開了墨,墨漬化開,頓時溢滿似有似無的松香。
想拈起筆來用,卻發現筆架上都是大篆狼毛,並無小篆毫毛筆。撿了支最細支的仍覺沉重,展開宣紙,踮了墨,便將多日來心中所記憶四周環境方位描繪下來,寶生用起心來,便將其他所想煩惱拋開,只是一味肆意走筆。
興起便不知時日,突然听得身後微微咳嗽聲,以為是李醫師進來,急忙低了頭掩了畫紙。半響不見李醫師發話,便轉了頭去尷尬輕輕問道︰「又到了進藥的時候?」卻見是連曜饒有興趣地盯著自己手中的畫。
只見連曜松松扎束了額頂的長發,其他任由烏發垂下。眉目沉靜,但雙眸中扎滿了血絲卻遮不住疲倦。身上罩著簡單粗布青衫,好像趕了很久的路程,衣衫都有些汗濕,馬靴上的黃泥灰塵點點甚是惹眼。
一時間寶生千頭萬緒,各種問題想紛沓而至,沖到嘴邊,卻不知從何開始,話便阻塞到口中,急的說不出來,頓時憋得滿臉通紅。
連曜沒有理會寶生情緒,徑直走到書機旁邊的竹椅一歪身坐下,懶懶問道︰「你畫的倒很是精妙,連牆角的竹枝都不錯過寶生本來心急如焚,但被連曜如此問起,反而清醒了許多些,雖然厭恨此人至極,但又覺連曜詭異而不可測,若是直接強問,此人不僅不會理會作答,更會兼且羞辱一番。
寶生想到自己之前的痴傻,心中暗恨,便淡淡冷笑道︰「連將軍倒是很有賞畫的雅興
連曜的目光微微掠過寶生的臉上,又轉回那畫紙,懶懶道︰「既然韓姑娘精通畫意,那能否幫連某參詳參詳這張畫圖說著從袖囊中抽出一個小小的銅皮卷盒子,遞給寶生。
寶生打開小盒,抽出一張羊皮卷軸,展開來竟有四尺見方。上面赫然手繪了物事樣圖,除了樣式圖,還注滿了密密麻麻的器械拆分詳解,似炮似槍。寶生不解,端了圖紙望著連曜。
連曜道︰「看你筆法精妙,能否速將此圖臨摹下來?」寶生看回羊皮圖,道︰「此圖甚是復雜,不光有總圖,還有拆分,稍微位置有分毫差池,此物事便差了許多。臨摹倒是可以,但得用些時日
連曜點點頭,卻止不住的咳嗽起來。寶生對著光又看回原圖,突然覺得這字體甚是熟悉,但一時也想不起哪里見過,不由得有些發怔。
夏日炎熱,寶生迎著光線專注查看圖紙,鼻尖滲出些微汗,呼吸之間,汗珠顫顫抖抖。連曜看著心癢,伸手就想拂去,但一念之間又收回了指尖,負手背回。
兩人正說著,啞婆子正端了食盒過來布置。平素寶生都是在南首的胡床上用餐,婆子也就在胡床擺上案幾。連曜見只有一套碗筷,指指自己示意婆子再取一套過來,然後對寶生道︰「先吃些吧
寶生見連曜無賴要在此處用餐,不由的臉上一紅,賭氣道︰「我已用過,你自先用吧剛轉身就想出去院中,卻被連曜一把抓住。
連曜笑笑道︰「剛才見你說話不卑不亢,不急不躁,還暗贊到底是韓伯齋的女兒,怎麼一下子就惱了連曜手中微熱,拽著寶生右手,只覺溫軟縴巧。寶生被拉扯住,掙月兌不開,剛巧啞婆子送了一副碗筷撞進來,不由得大囧。
連曜又是笑笑,道︰「多少都陪我吃些吧,勞累了半月,熱飯都沒用過手上卻收緊了勁道不放松。寶生無法,盤腿上了胡床,卻不肯再望向連曜。
一時無話。寶生平素伙食都很清淡,只是一湯幾蔬,加上心中怨恨,微微動了動筷子便停下了,反倒連曜很是開胃,多用了幾碗。兩人默默用完了午膳,婆子撤走了案幾。
盛夏的午後,炎熱而昏沉,陣陣送進的南風也難解暑意,連曜反抱著頭半躺在胡床上似是睡去。寶生不知他底細,只覺此人十分善變,又覺兩人共處一榻很是不堪,心中不禁有些害怕,便小聲道︰「連將軍,你怕是在此處不甚方便連曜挑了倦眼道︰「這本來就是我的廂房,你可要我去哪里
寶生方覺自己蠢頓,環顧四周,見到室內器具武器,方明白過來,更覺無處可容身,便直直躲了出去。
廂門中開,撲面而來的是火燒火燎的熱浪,院子中的雜草抵不住太陽的暴曬,葉子都卷成細條。樹上的知了有一聲沒一聲的喚著,更添慵懶。
寶生歪坐在廊下,突然發現此時小院更無閑人,李醫師多般是去取藥,婆子只怕去漿洗。一月來的各種驚懼可怖,思念心痛之情此時只有一個想法︰跑出去!去尋父親!決然之心頓生,便徑直放步到小院的東南角軒牆下,幾塊頑石擁著翠竹,翻出了多日前私藏在隱蔽處的包裹。
雖然是農舍,但軒牆卻建有兩人高,寶生隱隱提了氣,暗運輕功想踮石而上。但大傷過後,力氣不濟,幾次都差點跌將下牆頭。寶生心里打著顫柔聲對自己道︰母親一直在四周保佑于我,定能助我出此困境。
終是憋足了全部力氣,攀上了牆頭,又小心漏滑著下去。
牆下是條村道,伴著溪水簌簌而行,寶生在療傷時候便日日傾听溪水留聲,判別高低走勢。此時終于出來,心中生怕連曜醒來,顧不得那麼多。按著辨別的方位,先向北向小跑一陣,到了一處顯眼的窪地,便月兌下外衫用干枝挑去對岸溪邊的蘆葦尖掛起,又將腳上的布鞋擺在岸邊,換上包裹里準備的草鞋,掉頭向南。
中午炎熱難忍,更無行人。寶生不敢走村道,只是沿著窪地穿梭蘆葦蕩而走,一路向前,蘆葦花絮漸起,合著南風飄飄灑灑,汗水和飛絮迷糊了雙眼,漸漸中間低平,四周抬高,竟然直指一鐘村中池塘。寶生本依據溪水高低勢頭判定方位,要向北走才能離開這處莊子,但不知如何竟然又撞進了村落。
寶生萬般疑惑,只能記住這個位置,繼續前進,但又怕遇上村民暴露了自己,只能撿些生僻的道路,好在此村各家各戶,面面相對,背背相依,巷道縱橫,似通卻閉。
寶生按著自己定下的方位,直往南奔,但行了半個時辰,仍然沒有走出村子。再往前行,竟然又到了那鐘塘水前!
寶生從小隨父母經歷四周,韓雲謙更教授了各種方位辨認之術,寶生不敢說學的精通,但認識天象景物,還是懂得一二,剛才初見水塘,便很驚奇,此後每每經過十碼,便撿些石子放放,當做記號以免走入歧途,可一路下來,卻又繞到水塘邊
此池幽冥不見底,炎炎夏日卻撲面一陣涼意,向南卻是一個陡坡,順著陡坡而建的幾棟深宅,在池邊往上看,只覺跌宕起伏,輪廓大起大落,隱蔽而峭拔。
池水四周伸展出八條小巷,剛才寶生只是一心向南,卻沒有觀察這八巷各有不同,此時望過去,八條小巷似連卻斷,虛虛實實。而且正午時刻,村落中毫無尋常村寨的人煙嘈雜,仿佛藏于深淵中的蛟龍。
寶生方有些心慌,但又不肯泄氣。心想,難道還真有幻境之說,我倒是要看看。于是重新依據日頭和影子方位,選擇了一跳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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