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昀被拖了出來，摔在地上。
冷宮污濁的地面血漬發黑，她狼狽的匍匐在地上，被折斷的雙腿扭曲詭異，早已經站不起來。
一雙精致的宮靴站在她面前，鞋尖上碩大的東珠光芒幽幽，妖冶雍容的女子含笑俯身，一腳踏在她血肉模糊的指尖，「姐姐，最近過得可好？妹妹來看你了。」
華昀痛得微微抽搐，仰起頭來，昔日絕艷天下的容貌蒼白而枯槁，唯留狹長雙眼中寒光冷厲，如滌血的利劍直刺人心，「華蘭，我待你不薄！」
「待我不薄？」華蘭長聲大笑，突然狠狠一腳踹在她臉上，泄憤的用力碾，恨聲道，「好一個待我不薄！姐姐你可知，妹妹這十幾年來，每時每刻都恨不得踩碎你的臉！」
「嫡庶尊卑分明，你是嫡女，榮光高貴，不可一世。哪里知道我這庶出妹妹的痛苦。」
「你高貴，你傲氣，你享盡天下仰慕！憑什麼，就憑你是嫡出我是庶出！所以我活該被你搶走一切嗎！」
華蘭一腳將她踢開，扭曲的面容恢復雍容，好整以暇的撫了撫油光水滑的發髻，一身皇後錦袍雍容無雙，「姐姐，你看這皇後服飾，妹妹穿著可好？」
華昀口鼻噴血，被化開的內力消失的一干二淨，她用力攥緊拳頭，慘白的指骨從皮肉里翻出來，又生生掐進掌心的血肉里，失血讓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再回到半個月前那黃的一天。
那一天，她睡得出奇的沉，腦子昏昏沉沉的不清醒，睜開眼便看到殿內站滿了人——面色鐵青的文武百官，哆嗦的宮人侍衛，面無表情的當朝皇帝，還有一臉同情的貴妃華蘭。
她衣不蔽體的被拖下床，一身內力竟不知何時全部化盡，和她一起被拖下來的，還有一個赤身的陌生男人，身無寸縷的跪地便喊︰「皇上饒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一句話，就定下了她通奸婬luan的事實。
多完美的一出戲啊。百官面前，群人眼下，捉奸在床，辯無可辯！
一日之間，身敗名裂。
……
聖懿皇後，出身相府嫡長女，備受家族寵愛，琴棋書畫排兵布陣無一不精，是整個齊國聞名遐邇的奇女子。
六年前，年僅十四歲的她不顧父母阻攔，執意嫁給了當時地位卑微的六皇子宇文毅，苦心謀劃六年，出生入死步步為營，甚至親上戰場，掌兵二十萬，為當今天下唯一一位女將軍。終于將昔日任人欺凌的六皇子扶上皇位。宇文毅為表感謝，甚至破例以「聖」為封號，何等榮耀！
六年里，她為宇文毅生下兩子一女，宇文毅登位後，立刻封了長子宇文笙為太子，二皇子及小公主也得到了最高規格的地位封賞。齊國六宮無妃，皇後獨身寵冠天下，一時間成為世間所有女子欽佩艷羨的典範。
此生幸福已經達到了極致，華昀再無所求，甚至覺得或許上天讓她穿越到此就是為了邂逅宇文毅。她主動交出了所有兵權，退居後宮照顧幼子，再不過問朝事。
她以為這樣，就可在巍巍皇權下保持深情不變；
她以為這樣，就可在這男女尊卑的時代與那個人一生一雙；
她以為這樣，就可避免中華史書上帝後反目的悲劇；
宇文毅曾說過，他愛她，比天下任何一個人都愛！只要有她在身邊，他便無所畏懼，他便別無所求。
這是何等動听的情話，華昀信了，堅定不移的幫助他一步步走上金鑾，滿心歡喜的期待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完美幸福。
後來呢？後來——
華昀每每想起那一天，都忍不住大笑，枉費她一世聰穎，到頭來居然也只是個一無所知的傻子！
這天下，再也不會有比她更可笑的人了……
她記得那一夜，鳳殿上下所有的人都被秘密處了極刑，上千人橫尸一片，卻連半點慘叫都沒有。皇上不希望听到半點雜音，所有人都被捂上了嘴，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當著她的面一個接一個的死去。
這些人里，有忠心護主的侍衛，有她的陪嫁婢女，有媽，有嬤嬤，有她身邊一切親近之人。可笑華昀在那個時候還對宇文毅抱有希望，出不去便在殿中大鬧，終于盼得那個人走到她面前。
「毅，我沒有通奸，我是被陷害的，我……」她急切的呈冤甚至沒有說完，宇文毅身邊的公公霍然上前一腳踹在她心口，她整個人摔了出去，疼的幾欲吐血，一抬頭卻看見宇文毅面色冷硬，目光里沒有絲毫的情緒，冷冷的道︰「太醫已經驗證，太子並非朕所出，朕已經賜了他毒酒歸天，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他在說什麼……
鑽心的痛毒蛇般刺進華昀的腦海，她驟然抱頭尖叫，一雙眼猩紅如鬼，猛然就朝他沖去，「你殺了他！宇文毅你瘋了！他是你的孩子！」
宇文毅毫不留情的一掌揮出，十層的內力撞得華昀當場吐出一口血，卻換來男人嫌惡的眼神與更加冰冷的話語，「你這個賤人，趁著朕朝務繁忙暗中與人通奸，還生下逆子企圖擾亂皇室血脈，簡直罪無可恕！虧蘭兒還苦苦替你哀求，你簡直心如蛇蠍！」
強烈的血腥氣充滿了華昀的口腔，她看著眼前這個面目陌生的男人，突然大笑一聲，居然從地上站了起來，「是，我是心如蛇蠍，那你呢？你宇文毅又是什麼東西！沒有我這心如蛇蠍的女人，你敢說你有今天的地位！？」
她的話無疑戳到了宇文毅的痛處，他勃然大怒，狠狠甩了她一巴掌，「放肆！你這不遵婦道的賤人，有什麼資格在朕面前叫囂！」
華昀被打得幾個踉蹌，心早已涼透，噬骨的恨意熔漿般在心頭爆發，「不遵婦道？什麼是婦道！我華昀一生光明磊落，上對得起天地神靈，下對得起父母百姓，沒有我，你也不過是個娼妓所生的低賤貨！」
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內力被廢，身受冤屈，親朋杖斃，骨肉慘死，這一日里發生的事都太荒謬太倉促，華昀所有的冷靜自制都在蝕骨的仇恨中崩潰滅絕！
她一把撩開衣襟，露出雪色肌膚上猙獰道道的傷口，一字一頓道︰「宇文毅，如果你還有半點良心，就不會在我面前說出這種話！」
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無意卷入任何紛爭，但因他一句不甘心，毅然以女子之身領兵上陣，枯骨紅顏，血染華衣！在先帝末年七龍奪嫡中奇謀智降，一一誅殺有不臣之心的皇子。甚至在當年二皇子破釜沉舟，聯合誠王爺起兵逼宮之時，華昀孤身留在宮中作為誘餌，險些喪命，才使得宇文毅有機會合而圍剿，一戰定局，從此齊國再無不臣之人。
六年夫妻，同生共死，她身上一共有二百六十一條用盡藥石也無法去除的陳年傷疤！其中三十九條可致命，五十六條傷及後患，一百零三條每到陰濕雨季便會痛癢難忍，更有無數早已消失的傷痕。試問天下哪個女子，能為丈夫做到這種地步！
她付出了這麼多，得到的是什麼？
是宇文毅的翻臉無情！
是身受屈辱的沉冤不雪！
是親生骨肉的淒涼慘死！
是整個鳳殿飄蕩的怨靈！
為什麼！為什麼！
她已經交出了所有的權力不再過問朝政；她已經失去了所有能夠威脅他的力量；她已經放棄現代人的觀念，委曲求全到即便他背棄誓言，廣選秀女甚至迎庶妹入宮都沉默不語！
還要怎樣？她已經什麼都不求了，他還想怎樣！
她的笙兒今年才四歲，那樣乖巧活潑，那樣機靈可愛，那是她的骨肉，那是他的親兒子！他怎麼能這麼冷血，說殺就殺，甚至到死都讓他背負著私生子的冤屈！
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
華昀的眸中帶血，那是烙進靈魂與骨血同化的刻骨憎恨，那是集天下之怨鑄成的鋒利寶劍！然有冰雪千丈，也無法熄滅仇恨的烈焰。
宇文毅面無表情的看著她，還是那張臉，那是那個人，皎皎風華，氣度無雙。但那張臉上卻再也看不見昔日的柔情如水，他冷淡而譏諷的看著她，仿佛是不屑再和她爭執什麼，一揮手。
「傳朕旨意，皇後華氏不守婦道婬luan後宮，德性欠缺不堪為後！即日起廢除皇後之位，賜名為‘蕩’，幽禁去錦宮，非死不得外出！朝中凡經廢後之手升職的文臣武將一律官降三級，曉喻天下，齊國再無聖懿！」
齊國，再無聖懿！
榮光半載，倍受仰望的聖懿皇後一夕之間淪為婬*娃蕩*婦的代言詞，受人唾棄！
然後，華昀柔情似水的庶妹取代她成為華國新後，特賜封號「長樂」，入駐鳳殿；
再然後，被宇文毅交給長樂皇後撫養的華昀次子離奇死亡，尸體被剁碎，喂給了鳳殿中那只長毛狗。
再再然後，小公主在封後大典上慟哭，被宇文毅以擾亂先祖英靈之由，裝入麻袋撲殺致死！
華昀的兩子一女至此全部夭折，而她卻被折斷了雙腿關進冷宮，受盡屈辱。
……
「姐姐，你恨嗎？是不是恨不得把妹妹我活撕了？」長樂皇後華蘭巧笑盈盈，殷紅的指甲襯著雪色的肌膚，反射出血光一樣的凌厲，「這樣的恨，妹妹過去這十幾年可是無時無刻不品嘗著，終于也輪到讓姐姐嘗一嘗了！你可知……妹妹我是何等的好心情！」
她踩住華昀的手，東珠顫顫，碾動之下碎骨聲清脆欲裂，華蘭露出無比陶醉的神情。
「姐姐大概從來都不知道吧，皇上說，他最討厭像你這種驕傲的賤人，一看到就恨不得撕爛你的臉！他還說，女人就要女人的樣子，你居然妄想以卑賤之身與帝齊尊，根本就是找死！」
「你一向看不起妹妹，但你可知，當你執掌雄兵號令一方之時，你的皇上就已經躺在我的床上了！如果不是有你在前面礙眼，皇後之位早就是我的了！」
「我心高氣傲的姐姐，此刻跪在你輕視之人腳下，滋味如何？」
華昀面無表情，早已沒了心痛的感覺，枯槁面容里眸色如血，反比從前更添了幾分妖異的美，「這種滋味，我自然會牢牢記住！你今天特意來，除了炫耀你靠著床技得來的一切，不就是想從我口中得知前朝寶庫的下落嗎？」
華蘭也不生氣，嬌笑一聲，更用力的將她的手碾得一片白骨零碎，「姐姐果然聰明，事已至此，妹妹也不多說什麼了。你贏了我一輩子，最後還不是輸給了我？識相的話就把寶庫地點說出來，妹妹我如果心情好，說不定會賞你一具全尸。」
全尸？華昀大笑不止，她為宇文毅付出了一切，小心翼翼的將一顆心連同自尊捧到他面前，到頭來得到就是這樣的下場。
何等愚蠢，何等可笑！
原來在這場以愛為名的皇權游戲里，誰愛得深，誰就會輸的一無所有……
她笑的幾乎喘不過氣來，一雙眸子水光瀲灩，仿若重現昔日國色無雙的聖懿。華蘭嫉妒的五官扭曲，她的容貌雖美，但和華昀比起來還是少了幾分風采，不過轉念想想，以後這天下就再也沒有她這個人了，不由得心情大好。
「姐姐還是老實說了吧，實話告訴你，當日你通奸一事根本是子虛烏有，是皇上為了除掉你特意布置的局。能得到皇上這等嚴肅對待，也算姐姐一生名望不虛了。」
華昀依然在笑，笑的眼淚串串自眼角落下。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她的鳳殿守衛森嚴，她也不是毫無戒心之人，怎麼可能中了化功散而毫無察覺？而除了宇文毅，又有誰能不驚動任何守衛將那男人放在她床上？
全天下都背棄了她，她卻毫無察覺，活該下場淒涼！
「我可以告訴寶庫的下落，」華昀收了笑，仿佛已經心如死灰不願再多說半句，「但此事關系重大，你過來，我說給你听。」
華蘭有些猶豫，但想到這里是皇宮，華昀又沒了武功，有什麼好怕的，便湊了過去。
「再過來一點，這件事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華蘭按耐住心底的厭惡，更靠近一些，不耐道︰「現在可……」
話未完，華昀霍然抬手，白骨森森的指尖狠戾自華蘭臉上一把抓下！
「嗤」的一聲輕響血液飛濺，深可見骨的傷口霎時間猙獰而出，將華蘭雍容國色的臉徹底毀盡！華蘭尖叫一聲，痛的滿地打滾，「我的臉，我的臉！賤人，你敢傷我的臉！來人啊，快來人啊……」
華昀大笑起來，飛揚的眉宇仿佛回到了昔年肆意風流的第一女將，錚錚傲骨在她眼眸里煥發出滌血的光，「沒了這張臉，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在皇後之位上坐到幾時！」
華蘭滿臉的鮮血，眼珠暴凸怨毒畢現，卻不可否認的被她這句話勾起了強烈的恐懼。她深知宇文毅薄情，她能得寵全憑這張臉，如果她的臉毀了……
華昀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看著的華蘭與宮門爭先涌入的士兵，一字一頓，咬牙切齒，「皇天在上，後土在下！華昀這一生過得冤枉，縱日後永墮無間，也必將歸來，討這筆債！」
她狠狠合齒一咬，漫天的鮮血開出淒厲的花。
天地垂首，魂兮將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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